逾時天色大亮。
容暇睜了眼,匆忙一瞧不見枕邊人。手邊被衾早已冷透,一切如故裡外人實不知三爺幾時摸黑出了門。
想他昨夜滿口答應,眼皮一歇一睜,舊日轉到新日,不過是順嘴敷衍,那顆心兒實際放不下,腿腳更是跑得飛快。
兔子一般無聲無影兒,這獨冷的天,倒也冷不住他一顆熱火的好奇心、玩樂心、求勝心……
若要提正經事,要他力争“上流”,便也渾身無力精神也靡,一說偷雞摸狗、小打小鬧跻身“下流”,竟忽而長滿腹熱血一身氣力,人也不懶了,身不疲了,心也不知忌憚畏懼為何物了?
元寶說話一慣隻說诨話,做事更是講究不來,周全不到,精心人若不盡心跟着盯梢,事情十回有五回做不成,想到此,容暇雙眼昏沉,忽而心上一涼……
園子裡,戲台子沒拆,戲班子更是貴客一般小住元家。
敲鑼打鼓,吹管撥弦,咿咿呀呀,有人聽得歡,有人聽得燥,元家姑奶奶、太太偏就喜歡瞧,小輩們坐不住,卻也隻能幹坐着聽曲看戲,臉帶笑相陪伴。
戲一開場,戲台上不見人少,台子底下丫環婆子環環簇着,熱鬧不減,仔細一瞧一數,少爺少奶,弄“丢”了大半,竟沒昨日齊全……
吃過點心茶水,江照雪不留意,笑問,“二爺在哪一處?若是閑着無事,請他來!”接着又問,“二奶奶可起了?”
二爺的奶媽就坐在太太跟前,媽媽低着身軟着聲兒,回道:“二爺一早出門談生意,不在家。二奶奶,昨日夜裡夢了父母雙親,又想着要過年了,隻怕爹娘地底下冷清,也一早出門,燒紙去了……”
喜雨出門孝敬爹娘,江照雪一時想不到。
聽明白了二少奶奶去意,元家太太歡喜不疊溢于言表,連着贊了喜雨四五句好,一時又怨怪二兒子,“徹兒這孩子作怪,當真沒個真情意,有什麼大生意撂不下?大年下不想着恭敬他嶽母,竟也忍心由着媳婦獨個去?”
衆人眼瞧着戲,太太奶媽說話,好似無人在意無人聽,各個不動聲色豎耳聽着,一細品,靈台更比戲台熱鬧。
老爺自顧嗤笑,買賣生意,坐商行商,最要緊的便是先人一步,兒子往日裡辛苦累積的信義,豈能為媳婦一個夢說棄就棄,說撂開就撂開?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不做事不知長袖善舞難。
元正讓懷抱着元珍珠,夫人的話,他是半個字不願聽,又不敢出聲顯露,隻曉得裝癡裝傻,裝聾作啞做家翁。
太太嘴上怪罪,二房媽媽跟着笑道:“是是是,二爺和太太母子同心。到底是親嶽母,還能不孝敬?那幾個買賣人,咱們少爺本想着誠心告個罪,改換日子,又想着買賣不易,費心張羅多日,總不好罷了,一時左右為難,好在,咱們少奶奶實在疼人,隻說自個拿了祭品,這就去了,也不叫二爺陪着,二爺放心不下……連我這個老貨要跟去伺候,二奶奶體貼着呢,不肯準許,隻叫我這婆子留在園裡,就陪着姑奶奶、太太看戲說話……”
夫人一心偏着幹女兒,莫說親兒子,便說元家江家,兩家合在一處且比不過葉家喜雨,媽媽話裡誇着二奶奶,暗裡一心為着她的二少爺。
二房奶母為人處世自有一套本事,幾十年人品積攢,園子裡上上下下各個敬她三分,媽媽今兒狠誇喜雨,江照雪聽了心頭暢意,好似在誇她,更勝過誇她,明面上心裡與有榮焉。
底下說着二房小事,台子上一個十多歲的“小猴兒”,裝扮成猴兒,真道是個猴兒模樣,一連翻了十多個筋鬥,戀笙盯着數着,隻覺得十分有意思。
夫人偏心葉家女,元正讓縱心有微詞,到底一字不敢講。
一遇葉家事,元家老爺……哎……不說話不辯駁,不出力不攪局,能躲就躲,能藏就藏,能退就退,凡事滑不溜秋不沾手,遇事真問到他,人又是一臉憂愁,或背手或捋胡,嘴上打哈哈,他對那喜雨,活就像個不敢出聲,不便張口,不敢展示真心喜怒的後老子。
别家孩子不見得好,自己家的怎麼瞧都覺得好。輪到他自個,卻又是另一番道理。
見戀笙拍掌瞧得歡喜,元老爺跟着高興,叫人取了鵝蛋大小的銀錠子金元寶,就當不值錢的小玩意小銅闆,讓楚家女砸上台做彩頭……
硬如頑石,鵝蛋大小,四奶奶瞧準了人,隻敢往猴兒腳邊散金銀,可不敢往頭上扔,砸出個好歹來。
規規矩矩打了賞,“小猴兒”得了金桃,一日得了一年賞,高興慌張,欲再翻二十個筋鬥助興,戀笙忙攔下,她恐這小猴兒逞強吃力,用錯了力,傷了身閃了腰。
不叫翻筋鬥,“小猴兒”錯身,連着耍起一套棍法,“猴兒”靈巧,手中飛棍,幾個飛旋,逗得珍珠伸手一指,幾回坐不住。
元珍珠,珍珠元,圓珍珠,珍珠圓。
白白淨淨的小女娃娃,老祖父老了,才抱了一時,竟也抱不動了。
“珍珠娃,你老子呢?”元老爺摟着小珍珠笑問。
他哪裡是在問珍珠,分明是在問容暇。
三奶奶應聲回道:“才剛說,去鋪子裡瞧瞧……”
去鋪裡?
正經生意不做,隻知瞎忙!
敗家破業倒是風生水起,可謂是用心鑽營,花樣百出肯下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