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沒有表情地注視那一切。
他感到厭倦,他沒有和任何人訴說。
本來就淡不可見的厭倦很快被咀嚼吞噬殆盡。
那束鮮花在他們離去之後成為白帝城靜止事物中唯二活着的生物,不過它也枯萎失色。
玉佩中的魂魄聚集,那就是琳娘。她陪伴在他的身旁,目光卻永遠空蕩,時常為過去而恍神。
她向他描述過外面,也寥寥幾句話講起過她的愛人。
他從她的話語中知道她在韓霖與其他兩家的争鬥中被抛棄,也知道是韓霖留下的後手讓她回歸玉佩,也知道韓霖最終失去了她,這塊養魂玉還在白帝城,不會有人來取走。
也許她能在這裡獲得永遠甯靜,但可能不會。
江陵在她長長恍惚後問她:“你還想見你的愛人嗎?”
衛琳捧起一卷描述初決的書,點頭又搖頭。
“不了。他辜負了我,我也不願再見到他。他一直在欺騙我。”
他看着她,不明白愛是什麼樣的事物,讓她如此痛苦。
當他踏入梅裡的後來,他覺得很難過。不隻是為了衛琳,更為他曾見的生靈而難過。
人世間的争端那麼漫長,永遠不會停止。
他愛過路途上的景色,也廣泛地愛過世人,卻早就不相信有人會回報給他同等的愛。
甚至比起愛,無由來的恨更讓人能夠接受。
他自顧背上行囊,付出努力,為之承擔,心甘情願。
他想一生已經足以。
然而現在有人握住他的手,向他傾訴愛語,向他相約白首,更取走他身上一半的擔子。
江陵本能地迫使自己平靜下來,讓惶惑消散。
他想要松開君逑的手,卻知道對方不會松手。
他側過臉又被對方掰回,垂眸又擡起。他過了很久,閉口又張口:“沒有不接受。”
“我隻是一直記得那些事情罷了。”一旦開了頭,江陵就将心中的部分不安也吐出,“我銘記過的事物,又怎麼能輕易抛棄呢?”
君逑說:“那就不要抛棄。我擔心你會因為記憶而痛苦,所以想你忘卻。”
“但你不願意,那我們會記得這件事情。”
他的眼中情緒正如初春剛剛生長的嫩芽,其中的生機鮮明。縱有疑惑也無法掩蓋。
江陵看着君逑,從來沒想過會從他身上收到這樣的情感。
這實在是太……
樹蔭庇護着兩個人,江陵站在此之下不作聲片刻,答非所問:“師尊是我見過最為純粹之人。”
君逑從沒有想過有人會把這詞用在自己身上:“你這樣說鳳臨炙也好,卻說我。”
怎麼不是?
江陵固執地說:“那麼我說師尊是對我最好的人。”
君逑:“那就是對你好的人太少了。”
是嗎?
這些答案都被否認之後,江陵沒有辦法再說什麼,他知道君逑隻想要一個答案,也隻想要那一個答案。
他鄭重地凝望君逑。
對方耗費這麼多力氣,隻想讓自己做一個美夢。這是江陵生命中收到最有心意的禮物。
他為之心動,又在意識到的刹那為之忐忑。讓他怯步的不是其他而是愛。
這對君逑多麼不公平啊。
江陵無法否認一點:“那就把那些都抛開。隻一點可以解釋,您對我也一樣,獨一無二,無可替代。”
他也竟然到現在才發覺。
君逑微笑,卻不驚訝:“嗯,所以不要因為那些害怕拒絕我。”
此時已經夕陽西下,學堂中的書聲漸漸停止。
小蘿蔔頭們往外竄,沒有人能夠看到樹下的他們。
樹葉輕輕吹拂。刷拉作響。
君逑環抱住江陵,與他對視:“接受我吧。”
天若有情天亦老。那又如何?
我願陪你一同走完這條道路。
君逑将他的手捧到胸前,訴說:“我們還有一生光陰。”
他未嘗沒有感覺到江陵心中的那些憂慮。可它們淺而淡,行将浮出水面時,又被其他憂慮掩蓋。
這個時候,他也沒能想到,一個人的心中會有那麼多的憂慮,遠不隻他認識的那幾種。他那樣會掩藏,而他又沒有來得及完全讀懂他的心。
君逑隻是不再追問其他。他相信那不重要。
江陵凝視君逑,比以往更為認真迫切。
他想要看透什麼,抓緊什麼。
君逑伸出了他的小指,問:“你願意和我約定一起白頭到老嗎?
他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注視着他,即便被籠罩在樹蔭下,也像在光中。
白頭到老,是多麼美好的詞啊。
江陵的心跳早就已經平緩,可那股缱绻之意在心底。
他有時希望他與他走完全程,他還是這般模樣。他又覺得抱着這樣心情開始一段感情的自己才是真的不夠尊重。
他想起江起瀾謝舒茵,想起鳳臨炙……
他漫無目的地思索,思緒被一層層覆蓋。
他本來還有很多的借口可以拒絕他,到最後,可一旦撞入君逑眼中,他的思緒就全是對方。
梧桐樹嫩綠。投下影子,小鳥依偎,啾啾聲不斷。
君逑看着他,放柔了聲音,想要喚醒、又害怕驚擾他:“阿琅。”
愛一個人,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江陵恍惚間看見君逑眼中的自己,也在以同樣的目光注視對方。
他帶着幾分惱火與徹悟,意識到自己拒絕不了他。
于是江陵迫切地環抱住君逑的脖子,輕啄一下他的唇。
他側過頭就看見君逑的耳側有點泛紅。
稀奇,他也會害羞。
江陵強行勾上對方的手指:“拉鈎,發誓永遠不分開。發誓永遠愛我。我們要在一起,白頭到老。”
“好。”君逑小指微彎,牢牢地與他相靠。
起碼在這一刻,他忘掉了所有煩惱,和他立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