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逑直勾勾看着江陵,聽了江陵的話,靜默一會兒,方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站在樹蔭下松開握着江陵的手,又朝江陵擡手,道:“我是個差勁的人。我走過很多地方,看過許多人與事,它們對我一無所有。”
“這就是你說我糟糕的地方。我不能否認。因為即使是現在,我也不能說我從這些事物得到了什麼。”
“你對我的祝願那樣美好,完全按照我一開始按照父母計劃的那樣。可你應該知道,計劃從來不算什麼。”
比計劃更多的是意外。
江陵複雜地凝視君逑,并未回應他的動作。
君逑用左手捧起江陵的臉,食指擦過他的眼睑:“我知道我想要什麼。”
君逑的右手又握上江陵的手,這一回不像之前,他與江陵牢牢地十指相扣:“我沒有願望。我對那些都不在乎。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
“我想和你看星星和月亮。我想和你走遍人間的山河。”
“你一直都很愛這些事物,不是嗎?”
那又如何?又能如何?
江陵在君逑的目光下,不言不語。
君逑的手觸碰着他的眼尾,輕輕一勾,便看出他神情中蘊含的諷刺,他仍舊溫和地說:“即使走不完沒有關系。”
時間多麼漫長,日子多麼苦悶。以前沒有什麼,現在才增添了色彩。
君逑隐約察覺出江陵對于長生大道的抗拒,還有隐而不見的痛苦。
想到他的過往,他也不覺得驚奇。
“你想要像凡人一樣過完一生。”他平淡地指出。
和木頭人似的江陵這會兒終于開口:“你還說沒有偷聽我和鳳臨炙的談話。”
君逑沒再否認了:“你知道的,我就是這樣的人。你不會對此産生反感,我就這麼做了。”
甚至于他覺得,江陵那番話是在說給他聽的。
然而自己說的究竟是鳳臨炙,還是在說君逑呢?
實際上江陵也不知道。
君逑繼續:“我隻是想告訴你,我也不在乎這件事。”
在江陵染上惶惑的目光中,君逑道:“壽命終了又如何?我從不在意。你應當知曉。”
“你也不必替我在乎。”
……怎麼會這樣?
江陵睫毛輕輕顫動,看着君逑,他将情緒都凝結成寒冰,掩蓋内心的波瀾,裝作毫無動容。
君逑繼續說:“我真的沒有想過你在擔心這個。”
“天若有情天亦老,那又如何?誰是天地,誰是明月?世上有什麼人能高坐明鏡台?”君逑陳述,“你在為什麼而愧疚?你有什麼理由愧疚呢?我自願愛你,自願與你親吻,自願步入紅塵。”
江陵沒有回話,在心中感到一陣驚詫與眩暈。
那顆心玲珑剔透,已然盈滿一半的水,懸在半空中。
江陵越看它越惶恐,越覺得搖搖欲墜,想要把它捧回去放回原位。
然而有人自願讓它墜落。
君逑握着他的手說:“我隻在乎你。”
“你說過的,帶我一起去看人世間的美景。”
“我想和你一起,在某個城鎮,共享黃昏與朝陽。”
如果能和心愛的人長相厮守過完一生,即使僅有一次,不再重來,那也是舉世無雙的珍寶,不是嗎?
他珍而重之地說:“我和你一起,白頭到老。”
晃蕩一聲,心形水瓶跌落到地上。瓶中水濺到來客身上。
他竟然真的明白。
江陵無法掩蓋心中的驚駭。
此前被他壓下的心又開始怦然亂跳,他還什麼也來不及思量,心情一片空白時,君逑的一番剖析仍未結束:“我知道你不喜歡江起瀾,不喜歡謝舒茵,也沒有那麼喜歡江鳴。”
“可是……盡管這個幻境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卻難掩幻境的本質。”
樓清霄、君逑一同合力構造了這個幻境,幻境的陣眼在那邊,用解憂劍看護,而幻境的主人卻是江陵。
“說到底,這個幻境是按照你的想法來的。你想要世間海宴河清、盛世太平,人人如意,那就能如此。你想要人人都能遂願,一切都往最好的可能發展,便是這樣。”
“在此之前,我從未發覺,你的想法竟是矛盾至此。你不願意接受這個你所想的幻境。”
接受我捧在掌心裡,向你獻出的世界。
“我不明白,江陵。”
君逑微微前傾,将額頭靠在江陵額頭上。
江陵掙紮着,掙紮不了,下意識開口諷刺:“你不明白?可你這麼一想,我就要接受嗎?你又是多麼自信,多麼相信自己的判斷。但是如果你認為什麼都會稱心如意,我也會事事遂你意,這不是太傲慢嗎?”
他幾乎是在胡言亂語,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實的想法。君逑捧起江陵的臉,困惑地打量他,不肯放過每一個細節。
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起,君逑吐息在他的唇旁,這幾乎、簡直、完全,就像是在親吻。
“我說一遍,阿琅,我不是傻子。你怎樣看我,怎樣向我傾訴,向我訴說什麼,我能明白的。”君逑說着,“你把這稱為傲慢嗎?”
聽到君逑後面的話,江陵隻是側過頭,惶惑地朝他投去一瞥,也向青山與天際投出一瞥。
人世間衆人殊異,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可白帝城中無晝夜,紫色陣法為其穹頂。
少年時的他聽着風鈴聲,看慣了白帝城空蕩的風景。
江起瀾的陣法建得很好,為了隔絕魂魄,連隻飛鳥也不會進來。開啟陣法的要求更是嚴密,從它建立至今,隻開啟過寥寥幾次,不是為了維護陣法,便是又有什麼稀世珍寶要存入其中。
小郡主和韓非澤被派去瀚海留學,打好修為基礎。
當時初決的皇後給姜清璇一項東西,讓她轉交給自己的妹妹,拜托她去放在一個沒有人能夠進來的地方。
謝舒茵對着那塊不知道有什麼稀奇的玉佩思量片刻,決定把它給丢到白帝城裡。
她是瀚海的皇後,與江起瀾共享權柄。一座城池再華美,對于她也不過是随手的儲物櫃。
她随口與江起瀾說,江起瀾雖皺眉也仍應允。
但江鳴不知從哪聽說要打開白帝城,就興奮得緊,纏她纏得緊。
謝舒茵無奈地拉住孩子的手,小郡主、韓非澤被江鳴領過來。一起步入白帝城。
江陵的魂魄仍然被過于虛弱的軀體排斥在外。隻有無形的鎖鍊鎖住他,不讓他離軀體太遠。他大部分時間連神志都昏迷,偶爾會附身在一塊磚瓦上,會附身在一塊木頭上。
整座白帝城唯一的活物就是那顆不知從何而來的蛋,可沒有人能去孵那顆蛋,它也不能活。于是江陵最常做的就是變成陣法中的一道靈氣。他醒來時就能從靈氣中感知這座城池中的所有事物。
江鳴來到白帝城,去尋冰棺,對着身旁的人叽叽喳喳地說:“看,那是我哥哥!”
韓非澤看向棺中:“你的哥哥?”
江鳴以為他在問哥哥怎麼在這裡,解釋:“我父母說,哥哥的身體很不好,中了毒,才在這修養。”
姜清璇那時多麼年幼,本應是在父母懷中撒嬌的年齡,她就已經學會似笑非笑地聽着江鳴的話,看謝舒茵對着冰棺不耐的眼神。
起碼謝舒茵還記得叮囑,并沒有把那份不耐與厭惡用言語表達出來。
江鳴什麼感覺也沒有,還窩在謝舒茵懷中撒嬌說:“哥哥哥哥,快點醒過來!”
他從母親的懷抱中脫身,在棺材旁邊放了一束鮮花。
小郡主看着這一幕露出諷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