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逑看着江陵,片刻之後接過了花。
那枝花在君逑和江陵之間。
花朵盛放,灼灼如春。
君逑側首似乎望着花,又似乎透過花看江陵的側臉。
江陵看不透君逑霧霭般的神情中所擁有的含義。
江陵:“我這樣回答,你是個美人,可否過了這關?”
君逑不說話,可他拈花的手微微握緊,卻擺明了不是那麼簡單。
“好吧。”江陵無奈,沒什麼意外。
他從君逑的懷抱中掙脫開,繼續斜靠在椅上,端詳着君逑。
他們太過熟悉,了解彼此諸多。
“我那時說的都是真心話。”江陵說着,看到君逑神情如一。
“但是,我現在也真心覺得,你啊……沒有人煙也很好。有人氣也不錯。”江陵斟酌着,慢慢說,“不管怎麼樣,都很好。即使我們不能走到一起,也一樣。”
一樣嗎?
君逑望着江陵想,不,這不一樣。
“我不知道你想從我的回答中得到什麼确切的答案,但這真的不是片言隻語可以概括盡的。”
“之前我說的那些固然出自真心。”江陵坦然,他又說,“可我那麼說其實我是對自己有些惱火。雖然有些對你惱火,但沒有那麼多。我是非常……”
非常什麼……非常喜歡你嗎?
江陵卡殼了一下,君逑還在等待他的回答。
江陵微笑:“我非常喜歡你。”
他眼中的歎息越發明顯。
君逑:“你為什麼停頓呢?”
江陵微微無奈,抿唇笑了:“你對旁人倒是一點不在乎,竟學會對着我追問了?”
“因為是你。”
江陵支着下巴,按理來說,君逑僅僅使用了一個術法蒸幹了雨珠,以他的能力,那蒸發帶來的溫度應當微乎其微,可江陵卻覺得那股溫熱之意久久不散。
大概是酒的作用吧。
他不說話,懶洋洋地躺在靠椅上,果殼反射的光平穩下來。
他的心卻不如殼中水般平靜,有無數漣漪漾開。
“因為我啊……”
他對他有如此重要嗎?
亦或者這隻是他尚未看到這個世界其他美妙之處所帶來的幻覺嗎?
江陵放下了手,覺得自己在庸人自擾,他問:“你有什麼願望嗎?”
“我也知道你想要慢慢體悟那些情感,我想你得到了,除此以外呢?你可千萬别說什麼,讓我得償所願之類的話。”
君逑本該脫口而出的話提前被江陵駁回,于是他回答:“我想弄明白他們的來源。”
江陵指出:“我說過,不必為一切找一個邏輯。”
君逑:“但我想,它們是有原因的,不是嗎?”
江陵無奈:“那你問我,我怎麼知道呢?”
他心下卻又一次歎息于對方已然起了這樣的念頭。
“你真的不知道嗎?”君逑問。
江陵避而不答,擡頭望着天上的雲:
“我有很多的願望。比今晚的雲都要多。大多都實現不了。我也知道。”
“即使有你,也不可能。北辰,你不能向别人許諾你不曾認同的事物。因為你不知道它意味着什麼。”
君逑想說的話又被江陵堵回去,但他未曾否認。
寶劍贈少年,鮮花贈美人。倘若這都代表某些情緒,那麼它們究竟意味着什麼?
……他想江陵一定知曉。
可若他自己知曉呢?
他一直想,若他知曉呢?
君逑凝望着江陵,對方衣襟有些散開,發絲淩亂,仍在微笑。他的笑、他的模樣如他遞給他的這枝花。
直到此刻,他終于看到了這鮮花完整盛放的模樣,卻覺得仍有不滿足。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因為那些都太短暫了嗎?
君逑知道,遠遠不是這樣。即便朝露易逝、芳花凋謝,都不能為他帶來這樣的感觸。
這是能用師徒情誼概括的嗎?如果換取其他詞,那是什麼呢?
他越往深處想,越覺無處可逃。
江陵沒有注意君逑的表情,思索着繼續說:“你想追問我如何看你。而我想……”
“我從前和你說的願望你未必不了解。可是了解又與認同不同。”
“那些願望宏大遙遠,像觸不可及的夢。對我來說是這樣的;對你來說,恐怕又和砂礫一般微不足道。”
喝的酒多了。
江陵輕偏頭,看着君逑握着他的手不肯松開。
他站在他的身旁,神色如往昔,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又如此讓人萌生醉意。
看了他一陣子,江陵在薰薰然中開口:“我告知你,卻不相信你會認同。我是如此,糟糕透頂。這是我的問題。”
不,你很好,非常好。
君逑想要說。
江陵站起身,伸出食指堵在君逑的唇上,阻止他開口。
“你也是如此。對我來說,糟糕頭頂,又美麗至極。”
“我曾好奇什麼樣的情境才能養成你這樣的性格。但你已然站在我的眼前,來向我追尋答案。既然如此,那些結果都已經不重要了。”
“你真的還想聽的話……我說一個關于你的願望吧。”
“我隻希望有一天,你看他人正如他人看你,你來這世上,見到它們原本的模樣,亦見到它們染上色彩的模樣。”
君逑微微睜大眼。
江陵靠近他時不合時宜地想:啊,他真可愛。
他彎着眼微笑,卻不曾注意自己的眼睛裡露出了什麼樣的情緒。
君逑定定地看着他時,他也習慣了這樣的注視,沒有注意。
雲朵有時散去,露出被啃了一小口的月亮。稀薄的月光像早晨的霜,夾着雨一同落下。
今天并不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但那又如何?
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江陵沖君逑微笑:“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領略人世的喜怒哀樂,見到世間一切美麗之事。”
“我希望,有朝一日清風朗月入君懷。”
江陵握着君逑的手,指向天空中被陰雲遮住半張臉的月亮。
那月光順着他的手指,照在他的身上,果殼中的雨滴反射着柔光,草地上的水珠也折射着光芒,而一切光芒的正中央正是江陵,他的目光溫柔,比一切更為明亮。
就在一瞬間,避雨陣忽然消失。
雨點打在身上,江陵詫異地“呀”了一聲。
君逑卻沒有說話。
怦,怦,怦,怦……
心跳聲漸快漸響,逐漸遮掩了周圍的一切聲音。
他凝望着眼前的人。于他,天地之間隻此一人。
曾經少年時的衛琅握住他的手。
他說帶他尋找。但在達到目的地前,君逑就知道這一切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什麼他也知道。
此刻他就站在這裡。
他握住了他的手,就永不會松開。
可他不知道為什麼。
這是一個難以求解的問題嗎?這是一個必須求解的問題嗎?
也許隻是他明白,一旦他知曉,或許會有什麼變化。
他對着江陵的那雙眼睛。曾經那些情感是如此含蓄隐晦,正如一首遙遠的詩歌。
然而所有遮在君逑眼前的迷霧,都仿佛被一隻手輕輕撥開,那些曾經不解的事情,在他面前毫厘可見。
他的心跳從來沒有這麼快過,内心也從來沒有這樣清楚過。
這一刻,君逑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江陵見君逑愣在原地,伸出另一隻手,在他眼前輕輕晃過。
望着江陵微笑時卻又帶點茫然的模樣,君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用力抓住那隻手。
江陵沒有料到他反應這麼大,一時沒有支撐,踩到了身後的椅子,兩個人齊齊倒在地上。
君逑用手把江陵撈起,壓在江陵身上,江陵的發絲披散在草地上。
君逑望着江陵,神情那樣專注與明亮,眼中隻有一個對方。
江陵甚至覺得君逑整個人連同他背後下着雨的天空都要壓了過來,這種氛圍讓江陵有些心慌,他抓着君逑的衣領,低聲說:“你……”
君逑慢慢地俯下身,目光明亮如同他們的初見,可那之中又摻雜了許多不曾存在過的柔和。
江陵酒後大腦宕機,身體僵在原地。
君逑輕輕在江陵的唇邊烙下一個吻。
江陵迷茫地望着他。
他知道他沒有抗拒,于是更深一步,加深了這個吻。
濃郁的酒香與淺淡的藥味在一起交織、纏綿,許久之後,才分離。
君逑望着江陵,江陵還是愣愣的,君逑說:“你明白嗎?我明白了。你明白嗎?我心悅……”
君逑話還沒有說完,江陵已經消失了。
君逑輕笑出聲,補完了未盡之語:“我心悅于你,江陵,阿琅。”
你是清風,亦是朗月,是我一生一世、隻此一次的心動。
他忘記了施加避雨術,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人間的雨此刻落在他的身上。
他感到春日分外的涼爽與生機。
花在他手心裡盎然盛開着。那是他心悅之人送給他的。
現在,他要去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