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宗主這時已然冷靜下來,恢複了歸一宗宗主的鐵腕面孔,他的臉上幾乎看不出來對墨小宗主背叛的傷心,唯一做的一件表露情感的事情就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懇求君逑不要說出這一切,懇求着他日後不要傷害墨小宗主。
君逑不在意地點頭:“這是你的家事。”
但君逑未曾料想到,在他答應前宗主、被前宗主目送離開後,前宗主還是死了。
前宗主選擇了随了墨小宗主的願,自盡,了結了這一生。他甚至死前留下遺書,陳述自己的過錯,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
君逑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前宗主要自盡呢?他明知道這一切都是誤會。而且他能肯定猜到是有心人特意搗亂的誤會。”
“這是他應當看明白的事情。”
君逑那時不曾意識到,前宗主那是在君逑面前表現得那樣正常,完全不像一個剛剛被兒子傷害的父親。太正常也是一種不正常。
可但怕現在,他不明白為什麼前宗主會以這樣極端的方式了結一切。
衛琅面色複雜地望着君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他無從評判他人的故事。
可是君逑……衛琅見他的眼眸仍舊,如雲山之巅的那一抹清泉,仍然故我。
——這世事愛恨難辨,而君逑不懂愛恨。
*
“後來,在前宗主的葬禮上,墨小宗主哭得很大聲。”
往來參與葬禮的人,悼念前宗主的死,感慨于兩人的父子情誼深厚,都無不紅了眼眶,唯有君逑毫無動容,被認定為冷心冷情的怪物。
在後來,墨小宗主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宗主的位置,慢慢地将從前的長老調離了核心位置,選擇采用了自己的親信、幫助他的勢力和聽從他話的人,也順帶地潛移默化地改變宗門對君逑的看法。
“我入歸一宗,本來是我母親的建議,隻是到歸一宗挂一個名字。前宗主卻直接任命我為劍峰峰主。我姑且算欠前宗主人情,所以我救了他一命,不動他的孩子。
“但那些被調開的人自動投到了我的名下,他們見到墨小宗主與初決三家改變的關系,或隐約猜到了什麼,或因被調動不滿,想借助我的實力,想要報複。
“墨小宗主和前宗主間錯雜複雜的矛盾是初決王朝的秘密機關眠龍在作祟。我便替他們一次拔除了初決在歸一宗内部的部分勢力。但他們還想要我對付墨小宗主。我拒絕了。他們勸告我,說我虧欠歸一宗。
“我很難知道我虧欠在何處。我以為,我和歸一宗隻是借住的人情。然而這筆人情早已被還完了。”
君逑這樣認為,便停手了。前宗主的勢力幾乎被逼入絕境走投無路,若非君逑此次出手,恐怕進入玉石俱焚的境地。
君逑陳述之時,看向衛琅:“時隔多年,我仍舊不能理解他們,我并不認為我有錯,隻是終究難以理解。”
衛琅沉默着看君逑,問:“前宗主為什麼直接命名你為劍峰峰主?”
“因為我的實力,以及他想要拉攏我和我的父母。”君逑想了想回答。
“是你想要成為劍峰峰主的嗎?”
“不是。”
其實在當初,君逑的父母隻是幫宗主補全了歸一宗流傳幾千年的禁制,并給他提供了一筆密藏,作為君逑進入歸一宗的代價,遠沒有想要讓他擔任職務的意思。
他們想要的,反而是君逑遠離那些光輝偉大的事業。
但往往事與願違。
衛琅說:“那麼,你隻是一個引子,引出了前宗主和他的孩子潛藏已久的矛盾。”
那些未曾解決的矛盾一直在歸一宗内部,它如同華美的桌布之下,布滿刻痕又厚重積灰的桌面和那沿着桌腳攀援的蜘蛛。隻等桌布被掀開的那一刹那,暴露在空氣中。
而君逑,恰逢其會。
衛琅比君逑更清楚造成這一切的原因:
“關鍵問題在于,前宗主并沒有和其他人解釋好你的身份,而你的身份也不能在衆人面前揭露,導緻他們在感情對你産生依賴。”
“他們認為,你享受了這麼多,應該付出相應的責任。”
責任……
月光下,銀魚在水中浮浮沉沉,異常亮眼。
君逑若有所思,說:“我自會承擔我的責任。但歸一宗絕非我的責任。而比起責任,我的父母認為我更應該明白的是感情。”
不然君逑也不會成為君逑,也不會在歸一宗擔任一個有名無實的長老,又置身處于這樣的旋渦中。
旋渦急速旋轉。
他不解地皺眉:“宗主到底為什麼要自盡呢?”
衛琅聽到君逑的疑問,自顧自得把手放到水池中,池水濺起漣漪,滿池的魚被驚醒,開始逃竄、遊動,他答複:“因為愛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啊。”
衛琅試圖明白前宗主——說真的、這對他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幾乎在猜到故事結局的時候,他就猜到了原因。
而伴随着故事,那個模糊的、失去妻子不善言辭的形象在心中成形。
如果簡單地把墨小宗主當做因愛生恨、因愛更為苛責的話,那麼真正讓前宗主受傷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孩子表露的恨意。
下毒是一方面,外界引誘是一方面。盡管這一切隻是誤會,但是誤會中所表露的問題真實存在。他确實那樣做了,他的孩子也因此真切地恨着他這個父親。
他會不斷反複地回想:他是不是真的有做錯的地方?妻子知道這點會不會怪罪他?或者,他的妻子是不是也和他的孩子一樣恨着他?
于是,他大概真的會将一切歸咎于自己,認為是自己的錯誤。
可能就是在那一瞬的魔怔間,前宗主便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讓死者複生多麼困難,可讓生者赴死卻那般輕易。
衛琅看着銀魚,神情恍惚。
在君逑略顯疑惑的注視下,衛琅回過神來,解釋幾句便總結:“因為那無比真切的恨,所以前宗主以這種方式來贖罪,贖他内心的罪,贖他孩子的罪。”
君逑皺起眉,他實在覺得匪夷所思。
衛琅看着他的神情,輕輕笑了,他說:“隻要師尊想,等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後,你再想起來這些事情的時候,一定會明白的。”
君逑知道衛琅的認真,沉思片刻。
月光下,銀針的魚從衛琅手中穿梭而過,像指尖悄悄溜走的歲月,像歲月中無法回首的往事。
“也許,不是完全得不明白。”
君逑看着銀魚,慢慢說:“我本來想着,阿琅很喜歡這些魚兒,想要煮了它。”
“但阿琅是不是不會喜歡呢?”
确實不會。完全不會。看見它在水裡自由自在遊的喜歡,怎麼會是把它吃了的喜歡呢?
“是的。”衛琅抑制住想要歎息的心情,然後鼓勵君逑。
*
此刻,墨小宗主的洞府内,四面無窗,陽光被牆擋得密不透風,屋内隻點了盞油燈。燈芯投下昏黃的光線,照亮了紫檀木桌上擺着的一個信封。信封處于打開的狀态,被随意地丢到桌上。信紙右從信封裡露出了半截,右上角的金盞花暗紋泛着幽幽的光。
墨小宗主本人手頭正攥着歸一宗的密報,短短半頁紙,被他來回翻了四五遍。越是看密報的内容,墨小宗主就越是憤怒。他在這隻有一人的室内,臉色被光線照出了十分的陰沉。
這封密報到底記載了什麼呢?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這一陣子發生在君逑身邊、有關君逑的事情而已。
比方峰主的小兒子和君逑的弟子交好……比方……
墨小宗主卻通過這些小事,發現宗門裡不少人對君逑的評價都有改變。盡管隻是一些無用的廢物,但還是觸碰到了墨小宗主内心的痛處。他勒令峰主管束好他的兒子,他不在乎那位峰主心裡怎麼想,隻要他乖乖聽從就好。
在這之前,最需要改變的就是異常的源頭。
墨小宗主表情低沉:
君逑收的那個徒弟,真是麻煩。
這樣會讨好人,真不知道什麼出身。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把密報湊近油燈的火焰。
密報化成灰燼,落在油燈的燭焰裡。
在墨小宗主很小時,他的母親在油燈下一字一頓教他讀書,他常常陶醉在那樣柔和悅耳的聲音中,連同喜歡燭火一閃一動的光。此刻,望着油燈跳動的燭火,望着密報化成的灰燼,他心裡感到說不出的平靜。
密報變成灰燼,灰燼慢慢冷卻後,墨小宗主鄭重其事地擺開那封映着金盞花的信,看着信紙上的内容,露出愉悅的微笑。
“動手吧。”他的手指按在金盞花栩栩如生、鮮豔生長的花瓣圖案上喃喃自語。
火光悅動,近乎低沉。一如墨小宗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