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夜仿佛天生體熱，靠近的時候，白陌石便能感受到炙熱的熱意迎來。

這裡還站着個剛剛退燒的病人。

“所以，這位警察先生……”

悅耳磁性的嗓音裡帶着不容忽視的不耐，毫不客氣地打斷面前陳珏栩的沉思。

“我們可以回宿舍了嗎？”

白陌石直截了當地問道，他并不好奇警察為何問他這些，也無所謂警察為何要帶走他的同學。

“可以。”陳珏栩回神，沖他們兩人點頭道：“宿舍解封了，你們可以回去休息了。604和613暫時封閉，請勿進入這兩間宿舍。”

白陌石颔首，轉身踱步離開。

裘夜站在他的身側，一直凝視着他們，等話題結束，一言不發随着少年離開，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的意思。

黑發少年任由白陌石轉身時随手收回自己的手，空落落的掌心捏了捏指節，放進褲兜裡，另一隻手穩穩地拿好少年特意買給他的早餐。

高大健壯的身影落後半步，沉默地跟随着銀發少年的腳步離開，遮掩住那道颀長挺拔的雪白身影，擋住周圍遮遮掩掩的窺探視線。

“你覺不覺得，他很眼熟？”

直到他們的背影徹底消失，陳珏栩開口詢問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的老警察陳振岐。

他，指的是誰？

陳珏栩沒有明說，但莫名地覺得師傅能夠聽懂。

陳振岐的确明了“眼熟的人”究竟是誰。

他沉默片刻，開口時，聲音有些滄桑的嘶啞：“你的确見過他。”

“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陳珏栩雖然有所感覺，卻怎麼都回憶不起是他在何時何地見過裘夜。

以裘夜的樣貌、家世，如果他們打過交道，陳珏栩必不可能會忘記。

陳振岐記得很清楚。

他還記得那時候的裘夜還沒有現在這般強壯，雖然高挑但瘦削，少年氣更強。

現在的黑發少年，已然完全不同。

當他們面對面坐在食堂時，那雙漆黑的眼中毫無波瀾，什麼都無法倒影其中，冷漠又帶着戾氣。

“四年前，警局，一面之緣。”

陳振岐擡眼回答完青年的問題，輕拍青年的肩膀，指腹從金色的肩章上停頓片刻又輕輕劃過。

上面印刻的國标，就算閉着眼睛，他都能夠在腦海裡刻畫出每一根線條。

那是榮耀，是責任，是信任的象征。

陳振岐無聲地歎了口氣，直接走進警車的副駕駛裡。

沉重的腦袋靠在椅背上，他合上了眼，雙臂在胸前交疊，好似睡着了般。

常年的奔波，讓這個男人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黑發間摻雜了許多白發，淩亂又幹枯。

臉上的皺紋深深地印刻在他的眉眼間，連休憩時，都仿佛在擰緊眉頭。

“算了，不想了。”陳珏栩不明白師傅為何說得那般含糊，也确實想不起來，隻能先行擱置：“先收隊回警局了。”

他回頭時，視線正對上擡起臉的男生。

那個外形瘦弱、神态怯懦的男孩子，從玻璃窗後隻露出眼睛。

有些空洞的視線依舊停留在學校的方向，仿佛還能看見誰的背影。

“你在想什麼？”

陳珏栩走過去，将手撐在車頂，俯身詢問時，投下濃重的黑影蓋住神色怔然的年輕學生。

男生恍惚地擡眼，與陳珏栩壓低的眉眼對上，那些柔弱神色不知何時褪去。

之前問詢時的恐慌、懼怕，從那雙圓潤的眼睛裡消失，他的眼眸霧沉沉的。

“你知道嗎？我很喜歡……”男生輕聲開口，聲音柔軟，說了幾個字，又停頓住。

最後的幾個字被含糊進唇舌之間，掩藏起來，不被聽清。

“喜歡什麼？”

陳珏栩俯身，以更具壓迫性的姿态問道。

“……”男生收回扒在車窗上的手，他低頭看着自己交纏的手指，看着被咬得潰爛的指尖，低聲說：“沒什麼。”

“沒什麼，是什麼？”

陳珏栩皺眉，他的手壓在窗戶的玻璃上，追問道。

男生擡眼掃了一眼越過玻璃的手指，粗粝、有力，他垂下眼睛，視線落在車門把手下的升降鍵上。

“很喜歡小貓。”

半晌，視線重新落在自己的指尖，他低聲開口說道：

“學校裡有一隻黃眼睛的貓，很可愛，也很高傲，即使用食物引誘，也對我不屑一顧。”

陳珏栩的腦海裡閃過，他們推開605房門時，趴在高處俯瞰着入侵者的貓。

它的眼睛澄黃剔透，豎瞳筆直尖銳，冷冷地盯着一群人的闖入。

“我用了很多方法，它都不肯跟我玩。”

男生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恍若隻是在自言自語，他呢喃地說着：

“不喜歡我的小貓，如果死掉就好了……”

手指蓦地扣緊交纏的骨節，指甲深深掐入皮肉中，泛出青白的顔色，又劃出一道新的血痕。

烈陽的光線太盛，刺得眼睛劇痛。

男生顫抖的手瘋狂按着升起鍵，陳舊的車窗一卡一卡地升起，發出牙酸的嘎吱聲。

那隻探進來的大手從眼前消失了。

他大口喘息，想要壓抑下内心的無措與波瀾，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

“為什麼會這樣，我明明什麼都沒做……”

好想回到以前，在他咬着筆頭怎麼都解不出題目時，路過的少年側臉冷淡，可是冷白的食指卻輕輕點了點他的桌面。

随手撕下的草稿紙上被放在眼前，仔細寫着他小心翼翼詢問過的題目。

解題思路清晰，步驟詳細，沒有跳過任何一步，連開頭的“答”這一個字，都寫得清隽修長，就像是擔心他看不懂一樣，所有字迹都格外整潔漂亮。

當時他在想寫什麼？

記不清了。

大概是……覺得少年為什麼那般冷傲，連溝通都懶得，拍下一張紙就走人。

想，為什麼同樣是孤兒……

他從小平庸、自卑、依附、讨好，而少年卻璀璨如同日月，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注視着他，而他對這些目光卻不屑一顧。

當他擡頭……

銀發少年已經從狹窄的過道路過，他的身影走出他們曾經共處的教室。

從此，他們再也不會有交際。

就像剛剛，少年不曾投來一抹視線，颀長背影被燦爛的陽光籠罩成一團光芒，令注視的目光都看不分明。

直至消失。

而他，坐在警車裡被帶離這所學校、這個教室、這個少年。

從此，兩人的人生軌迹，就此交錯而行。

車輛開始駛入車流。

身後那道镌刻着“新雲中學”四個大字的校門，離他越來越遠。

下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呢？

男生的頭無力地倚靠在車窗上。

咚——咚——咚——

一下一下，腦袋敲擊着玻璃，發出連貫的輕響。

滿腦子都在漫無目的地思索着。

那些嫉妒、喜愛、痛恨、狂喜，都消失了，隻是不停地想他想他想他。

哦。

沒有下次了。

今天，是高三學生最後一天留宿，明天開始就是高考前的假期。

他們被分流在不同的考場。

幾天後，高三學生們就要如期參加高考，如果他能夠順利參加的話。

然後，高考結束……

所有人，将各自踏上各自的旅程。

短暫的相遇相識，并不意味着他們屬于同一個世界。

指尖劃過落在玻璃的隐約光影。

留下一道道淺淡的痕迹。

玻璃上貼着深色的防窺膜，将所有金色的光芒遮擋在外面。

陽光無法籠罩他，身體變得陰冷僵硬。

白陌石，會走向本就璀璨的未來。

男生扯着嘴角輕笑了聲。

他閉上眼睛，感受着剛剛仿佛透過黑色的車膜折射入瞳孔的光。

他隻是短暫地遇見光。

卻嫉妒光。

他什麼都沒有做，隻是希望光熄滅。

從此變得如自己一樣陰暗。

幸好，一切隻是他的妄想。

光，不會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