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告訴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
剛剛開完名為《關心學生心理健康,如何舒緩高考壓力》的臨時會議,代理班主任蔡雪沁頭痛地揉了揉自己眉間。
她擡頭詢問站在眼前的學生——白陌石、裘夜。
蔡雪沁伸手點了點手機屏幕上那誇張碩大的标語,跟着念出聲:“《是造神還是真神,是興之所至還是炒作,坐在超跑的神秘少年引發交通堵塞!他,究竟是誰!》”
白陌石無辜地眨眨眼,他舉起一隻手,嚴肅澄清:
“老師,我很冤枉。”
“本來早高峰就在堵車,半小時都沒動靜,我坐在車裡實在太困,就唱唱歌、醒醒神,怎麼就變成我引發交通堵塞了?”
誇張了,無良媒體們!
蔡雪沁無語地盯着少年那張随便一笑就能讓人看呆的漂亮臉蛋。
即使看了三年,整整三年,現在的她每天都還能感受到那個沖擊力。
隻是,這張臉向來給白陌石帶來太多關注和麻煩。
蔡雪沁忍下想要歎氣的情緒,轉而面向沉默站在白陌石身後的身影。
“裘夜,你還答應過我什麼?”
蔡雪沁盯着裘夜,語氣不善地質問:“你說你知道高考對于他的重要性,答應過我,絕對不會幹擾他的學習!”
“結果呢?”她皺眉。
裘夜站在那,安靜地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像,沒有發現班主任正在怒視他。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裘夜反複回想白陌石那時候跟系統說的玩笑話,一字一字地回憶,确保自己沒有記錯。
那一串話語裡的重點——
【美好的道别】。
這個意思是……
白陌石要離開了嗎?
難道他們兩人的劇情在高考後就結束了嗎?為什麼?自己的心動值不是還沒滿嗎,為什麼就這樣被放棄了?
裘夜一直知道系統001讨厭自己,經常對自己緩慢增長的心動值嘲諷,諷刺他提供的能量少得可憐……
所以,是不是作為攻略任務的頒發者,系統001認為自己失去了攻略價值?它想要讓白陌石離開自己,去找更好攻略的人對象嗎?
為什麼心動值隻有42?
裘夜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白陌石。
他不敢說那個字,因為他不知道那個字應該是什麼樣的。
但,裘夜從來沒有對任何人産生過這樣濃烈的感情,他不曾這般眷戀過一個人的存在。
如果可以,裘夜想要永遠跟白陌石在一起,即使被當作兌換能量的道具……
如果分離,他們會再次重逢嗎?
期待的重逢,能夠在未知的、煎熬的等待中,确切地迎來嗎?
在多久?
會有多遠?
是何時的以後?
“裘夜!”蔡雪沁看着心不在焉的裘夜,細長眉頭擰緊,低聲呵斥,原本五分的不滿,現在變成八分。
她再次神色嚴肅地告誡:“别人跟你不一樣,可以憑借背景得到任性的權力,可以靠贊助進入想要的學校!”
“今天本是開展模拟考的時間,也是白陌石所剩不多的練手機會。結果,你居然帶着他出學校夜不歸宿,直接曠考?!”
“……”
聽到蔡雪沁的指責,裘夜才猛然回過神,他對上蔡雪沁失望的眼神,仔細去分辨她說的每一個字。
半晌,他木木的腦袋嗡嗡地響着,聲音嘶啞地回答:“這是我的錯。”
“我不應該帶着白陌石夜不歸宿,不應該帶他曠考,不應該在高考前期影響他的學習。”
“這一切,都是我的問題。”
“……”本來還想說些的蔡雪沁,在看到裘夜擡起臉時,神色驟然一愣。
她張了張口,卻沒有繼續指責裘夜,隻是神色怔怔地看着眼前格外高大的黑發少年,想要看清他碎發下的雙眸。
裘夜确實認為自己做錯了。
他明明通過系統的對話推算過“維持人設”——白陌石應該是不被惡劣環境影響、每場必得第一的學霸。
模拟考、高考是他們的“劇情點”,是這場攻略遊戲的爆金點。如果考試如期進行,缺考一場的白陌石還要如何得到榜首,如果沒有拿到第一,會發生什麼事情嗎?
系統有權對白陌石進行懲罰。如果沒有維護好設定,白陌石甚至可能會有懲罰……什麼樣的懲罰,會難受嗎?會受傷嗎?
所以,“是我的錯。”
裘夜低頭。
高大的少年整個人耷拉着陰郁着,氣息厭厭地認下指責,他遮掩自己失神的眼神。
所有師生印象中那個狠厲到甚至有些神經質的高大少年,面對班主任的沉默,再次喃喃地開口。
仿佛剝下了那層堅硬到銳利的外殼。
“是我的錯。”
一聲,再一聲,認錯。
裘夜也不過剛滿十八。
是經曆三年的全校師生的“另眼相待”後,在這個學校交到第一個朋友的高中生。
是看見白陌石就會笑,是會趴在課桌上與同桌低聲聊天,是看到錢輕融一夥人會警告地掃射、用身子隔開他們,想要維護好友最後高中生涯平靜的少年。
蔡雪沁看着裘夜失魂落魄的模樣,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說話太重了。
其實,不是因為蔡雪沁的指責。
裘夜在自我指責與自我厭棄中,産生了強烈的“他應該被抛棄感”的恐慌,思緒甚至漸漸陷入混亂,無法清晰地回應他人。
與白陌石相伴的日子,讓裘夜覺得每一天都非常美好。
這段時間,他的狀态好到不可思議,讓裘夜幾乎忘記了過去十幾年的自己究竟是怎樣的。
——那個原本不敢睡,後來又每晚都要依靠藥物才能短暫入睡、才能不陷入厭惡的泥潭當中的自己。
“是你的錯,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不會變得這麼複雜。”冷淡的女聲響起。
但很快她又變得溫柔:“不過還好,你現在能幫助到我,你知道的……”
“知道的,我會是一件好用的工具。”裘夜心無波瀾地回複這個被無數次強調的話,“我會幫助您。”
“是你的錯,如果沒有你,我會擁有更多繼承人,不會處處掣肘于那兩個老家夥。”冰冷的男聲伴随撕裂的風聲,帶起後背劇烈的疼痛。
那個聲音越發陰狠低啞:“不過還好,他們也隻有你一個外孫,隻要你是裘家唯一繼承人的事實不變……”
“他們就要滿足你的予取予求。”裘夜平靜接下那句話,仿佛感受不到那些撕裂的痛楚。
“不是你的錯。”
白陌石的聲音很有特色,清冷又帶着些微的喑啞,靈動又帶着說不出的磁性。
仿佛寒冬裡盛放的一株花。
銀色的花瓣看似脆弱,引誘着人伸手去摘,卻發現尖銳又堅韌,紮得滿手鮮血。
就是這樣一道聲音,在告訴迷茫擡頭的裘夜:
“我說,不是你的錯。所以,你不要認錯。”
白陌石的聲音,沖破裘夜此刻混亂無序的思想牢籠,讓他不斷下陷、下陷、再下陷的靈魂被一把扯住。
裘夜的腦子好像被黑色的霧霾充斥着,霧氣如鐵鐐将他的靈魂纏繞收縮,讓他迷惘到痛苦,仿佛怎麼都找不到出口。
這樣無法突破的濃稠黑暗,卻被這一句“不是你的錯”撕裂。瞬間,陰郁的、暴戾的、自卑的、渴求的,所有的陰暗龜裂成無數碎片。
下垂的手指尖,感受到柔軟的皮膚。
裘夜的神色有些陰郁的麻木,他動作滞緩艱澀地低頭。
白陌石的右手背在身後,手臂輕微往後伸展着,那骨節分明的潔白手指,碰了碰自己垂落的手指。
指尖的觸感,就像是蜻蜓點水一樣輕。
但裘夜就是感覺到了……
他,在安慰他。
他,是在乎他。
或許不是錯覺。
或許不是自我安慰。
白陌石還是有點在乎裘夜的,不僅是一個任務,不僅是一個金庫,不僅是一個玩具。
對吧?
裘夜低垂着臉,唇角痙攣一般扯出弧度,他無聲地笑了一下,眼眶卻有些濕潤。
小拇指的指節微微彈動着。
裘夜想要鈎住白陌石雪白的小指,可是他的關節卻冷硬得像被冰雪凍住般,難以做到、難以觸碰。
好難過啊。
是好像全身血液流光的那種僵直麻木。
皮膚仿佛火燎,内髒卻是冰塊化成的,是冷的。
下一秒,一隻修長的冷白手指,輕輕鈎住了裘夜的手指。
兩隻小拇指如同盤扣,相互纏繞。
辦公室的空調使用年限已久,出風的時候嗡嗡作響,地面老舊的瓷磚是傳統紋樣的印花,做了防滑的立體設計。
總是被踩來踩去的瓷鑽上那些花瓣的紋路,有些地方都有了細微開裂。不知從何處滴落一滴水,緩慢地沿着花瓣展開的脈絡流淌着,溫潤地浸濕着龜裂的細紋。
裘夜曾經覺得,不會有人在乎他。
從小到大,所有的不順都會被歸罪于他,任何人都會放棄他。
裘夜也認為自己是個異類。
從孩童時期,他便時常做夢,是總是醒不過來的噩夢。
夢境裡火燒火燎,紅色的火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怪異慘叫。
人不像人,獸不像獸。
但夢境中的他好似總是從很高很高的地方,俯瞰着那些慘叫。
高高在上。
不曾憐憫。
小時候的裘夜,害怕那個重複的噩夢,總是整宿整宿不睡。
幼小的身體蜷縮着,将告誡自己“不要睡着”的聲音沉悶地壓抑在被寝之間,直到精神支撐不住,意識還是會頃刻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