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沙收回手,掌心插在褲兜,很是幹脆地從工作台的另一邊繞道走到爺爺身旁,他低頭問道:“爺爺需要我做什麼事嗎?”
“你啊。”柳葉眨了眨自己幹澀泛紅的眼眶,側過臉指了指不遠處的拐杖,吩咐道:“幫爺爺把拐杖拿過來吧。”
柳沙挑了挑眉,他知道自家老爺子隻是腿有些無力,并不需要時時拄拐,更多時候那根拐杖隻是起到一個造型作用。
不過柳沙也沒有多想,隻以為大抵老人家熬夜工作了一宿,身子骨受不了,一時難受站不起身來。
“早跟你說過要服老,工作2小時就要休息半小時,起身走一走松松筋骨,每次都不聽話。”
柳沙邊說着話,邊走過去拿來拐杖,他站在柳老爺子身邊,肩膀微沉準備讓老人借力起身,同時也将拐杖遞了過去。
柳老爺子卻沒有馬上接過。
老人兀地擡頭望向比自己高大許多的孫子,指節如鷹爪蓦地一把扣住了青年伸過來的手腕。
柳沙在被攥住的一瞬,臉色一怔,反應過來後又不動神色地沉下身。
他的睫毛一掀,疑惑的眼神對上老人炯炯有神的目光。
柳老爺子不理會他。
老人在目光相對的瞬間松開手指,指尖如遊龍般迅速劃過柳沙的手臂内側。
柳葉的雙手為了工作,常年進行精細保養和指節鍛煉,看起來皮膚緊實,始終帶着健康的光澤。
但在一夜之間,他的手背卻突兀地長了許多色斑,薄薄一層肌膚泛着淡淡的灰色和細微的紋路,略有些松弛地覆蓋在手掌的骨骼上。
盡管這隻手沉澱了歲月的衰老痕迹,但柳老先生的動作依舊靈敏得難以捕捉,加上占地面積頗大的工作台在他們身前有所遮擋,并沒有讓對面的兩個少年察覺到什麼異常。
柳沙的手臂内側如火舌燎過帶着灼熱,随着老人在他的肌膚上迅速寫下隻有他們族人才懂的令咒,他低斂的睫毛下,被美瞳遮蓋的金瞳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收縮着。
“令”是他們族人為了更好地适應和掌握體内神力而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方法。
每個“令”的寫法都是特殊的,非柳氏族人無法辨認,不同的令可以發揮不同的力量。
而爺爺剛剛在他手背上所寫的令是什麼,柳沙不知道,因為他……是摒棄這一切的柳氏人,他不願意學習柳氏的“令”。
在柳氏族人眼裡,柳沙就與絕望的文盲是一樣一樣的。
但,盡管如此,柳沙依舊可以完美地适應他體内的能量,甚至比他們所有人都更加自如地使用那些奇妙的神力。
仿佛他生而知之,不必借助任何形式,就能夠與他們的神明交流。
這一切又反向地向族人們印證,柳沙就是最好的、天選的繼任者。
柳沙對此感到無語。
此時“絕望的文盲”柳沙抿着唇,僵硬地用眼尾觀察着老人,疼痛的躁動讓他白皙的側臉緊繃着。
他明顯地感知到自己的神力如流水從他的身體裡源源不斷地洩溢而出。
爺爺,在借用他的力量,或者說,實在借用他體内屬于祂的力量。
柳葉爺爺布滿皺紋的臉上此刻帶着虔誠,年邁的雙眸也明亮得不可思議,他的指尖極快地在青年的手背上寫下隻有他們族人能夠辨認的令咒:以令借勢。
老人的确是在借用孫子與生俱來的天賦,柳沙得天獨厚的力量被柳葉爺爺借由這個令咒,流向了異處。
柳沙确認,他體内澎湃的神力正在與另一處的神力産生聯系。
青年抿緊嘴唇,一滴汗液順着脖子凸起的青筋滾落,沒入衣領,他為了搭配的薄外套裹着被汗浸濕的T恤,結實的背肌顫動隐沒在衣服的花紋之下。
半長的黑發散亂,遮蓋着輪廓俊雅的側臉和看不清神色的漂亮眉眼,讓人無從得知他此刻正在忍受着越發洶湧的劇痛。
以令借勢,本不該如此疼痛。
柳沙隻覺得剛剛就被美瞳刮得不舒服的眼珠越發幹涸脹痛,在薄薄的眼皮下如同跳躍的皮球瘋狂顫抖。
驟然阖眸,體内像是有什麼即将劇烈湧動,即将從他的眼球破體而出。
柳沙清晰地感知着是因為他的身體仿佛感應到什麼,那些天賦,那些所謂的神力,此刻如同被喚醒的異獸想要撕碎這道束縛的軀殼,奔湧而出。
劇烈痛楚在刹那爆發,青年睫毛微顫,無聲咽下。他的長相本就靜雅,雙眸垂簾的時候,光照射在他的骨肉之上,竟仿佛映射出幾分神性。
柳葉老先生的視線緊緊鎖在孫子的面容上,抑制不住的狂喜幾乎要噴發,老人蒼白的、顫動的雙唇露出一個堪稱怪異的笑容,像是陷入某種濃烈情緒中無法自控的怪物。
或許,他們柳氏一族就是怪物,為他們的神而活的怪物,一代一代懷着濃烈的信仰,為複活黑神木而活着的虔誠怪物。
隻有,隻有柳沙不同。
柳沙,是獨一無二的。
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柳老爺子五指微顫,松開了孫子的手腕。
老人拄着遞來的拐杖從桌前站了起來,他的背脊有些彎曲,步履沉沉地走了幾步,一把推開工作桌前的落地大窗。
夏日的風灼熱地吹拂着老人疲憊的身體。陽光毫無遮掩地落了進來,籠罩着有些佝偻的身影。
老人慢慢轉過身,對這些年輕人們露出一個老頑童的燦爛笑容,他與桌面上的晶簇都籠罩在金光之下。
柳沙掀開單薄的眼皮,他睜開雙眸,眼瞳在劇烈的金色陽光下顯出真實的顔色。
他看見爺爺摘下眼鏡後那雙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棕色雙眸裡,毫無遮掩地寫着尊崇、期盼,那是朝拜他們侍奉的神明時虔誠的眼神。
柳沙的身子僵硬,有些麻痹的生硬指節微微勾起,他感受體内的力量迅速又洶湧地流失着。
一開始,神力的流逝以老人的軀體為媒介,流向那簇看似是晶體實則是不知名的暗色物質當中。
但那個東西實在貪婪,分外不滿足,它或者祂,摒棄了老人的軀體。
天光之下,那些力量洶湧地澎湃地從青年高挑的軀體裡剝離,直接利落地湧入那個物質之内。
窗外的太陽已經高高升起,金色絢爛的光線從烈日而來,籠在晶體的尖端,折射出耀眼的光。
一瞬間爆發的光輝令人無從得知,是太陽的光籠罩了水晶,還是水晶爆發出足以與太陽比拟的燦爛的光,有亦或隻是錯覺。
“看見了吧,當晶體吸收了太陽光,祂就變得更明亮了呢。”老人家回首,望着掌心中散發着柔和光暈的晶簇,柔和地述說着:“一切自然力量皆利于祂。”
“祂一定會有你意想不到的所變化的。”
“孩子啊,要好好養着祂啊,祂是有生命的啊。”
“祂會庇護你的。”
柳老爺子溫和且專注地注視着銀發金瞳的少年,他說着。
白陌石捧起黑水晶,光輝照耀,為他線條流暢的臉蛋勾勒出一層朦胧的光。
銀色的發梢下金色眼瞳淺淡而顯出一兩分非人的獸性,卻越發襯得他俊美得不可思議。
在日光下越發光彩奪目的少年,以一種輕飄飄的柔和語調輕聲贊歎着光彩奪目的存在:“好美。”
喜歡。
就像那時,第一眼看見時,那種心動的感覺,想要得到的感覺。
仿佛有一道聲音在心髒裡瘋狂回蕩:好喜歡,好想要,這是他的,屬于他的……
離開之時,柳葉拿來一個木制的正方形禮盒,盒子的四角雕刻着簡約的花草,古樸典雅。
老人小心翼翼地将水晶燈裝入木盒中,将蓋子蓋上,金色的鎖扣扣緊。
“物歸原主。”
柳老先生微笑着,他用雙手端起盒子對着白陌石說道。
白陌石接過木盒,他捧着這個沉甸甸的四方盒,狹長的眼尾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謝謝您的幫助。”
他轉手将盒子往旁邊一遞,裘夜上前一步将盒子捧入懷中,兩人之間的動作絲滑,默契萬分。
“該支付您多少修複費用呢?”白陌石從口袋掏出手機晃了晃,問老人:“我知道您主持都是國家級的重要修複工作,此次能夠為我修複水晶燈實在是感謝,請讓我為此支付報酬。”
“這種說法有些許誇張了,我每年休假都會回來西禹市,閑暇時間本就會接些令我感興趣的小工作,這次修複僅用了十幾個小時,并不複雜。”柳葉老先生擺着手,溫聲退拒着。
“至于費用……本次服務無需收費。”老人家笑着指向一旁沉默的高大青年,“裘夜這家夥……”
兩人交談的聲音落在裘夜的耳朵裡變得模模糊糊,他沒有在聽兩人在說些什麼,此時他有些失神。
漆黑的眼眸一動不動,眼神在白陌石掏出那台手機時便倏地盯緊不放,像隻嗅到獵物的黑豹,他的獵物就是那支全新的手機。
不是說……
沒有手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