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走過這條路,劉沛都幻視一個人。
多年前,他登基尚不足百日。
那人險勝歸來,交臂抱銀槍,惬懷倚紅牆,漫不經心地瞧他,一笑羞煞滿苑花。
他突然心跳得奇快,忙屏退随從,上前對那人道:
“諄修決策失誤,我軍損失慘重,最後雖有你力挽狂瀾,但群臣對此戰仍頗有微詞,這回寡人感覺很難保得了諄修。”
“保他難,保我易。”
那人與他擦肩,不羁地上殿,攬過重責,自請受刑。
那一天劉沛才知道,一個人可以那樣地潇灑;才明白,什麼叫作“眼中有光,萬事不慌”。
遠空飛瀉急電驚雷,将劉沛思緒砸回當下。
“顧雁息,為、什、麼……”他恨恨地捏拳,沖一幹人等甩下道口谕,“去西宮。”
内侍官好言相勸:
“陛下,就快下雨了,要不還是——”
“去西宮!”
老宦官不敢忤逆聖意,隻好調來大把兵士圍擁劉沛,鋼盾鐵甲在他周身築起堅不可摧的高牆。
顧栖暗中窺視,拖一尾虛渺的殘影,悄悄跟上了聖駕。
西宮玉階前,劉沛誰也不準跟随,獨自沖入了大殿。
外間雷雨交加,倏忽一陣狂風刮來,掀開宮宇的高窗,一道閃電劈進了室内。
劉沛一瞬晃了眼,卻不知顧栖就等這時機,踏電光飄落帷幔後。
西宮蟠龍柱頂天立地,當年劉沛遇刺時,刀槍劃出的痕迹猶存。
一道又一道深痕,好似不斷往外滋着血,蠢蠢欲動想要蹦起來,變成一把把飛刃。
劉沛一臉雨恨雲愁,揮拳捶上柱子:
“顧雁息,寡人從沒忘,就是這幢柱下,你生挨了蕭無咎劈來的狂刀,以身為屏,護住了寡人……”
顧栖在帷幔後動容。
那日的情景,他也曆曆在目。
蕭由,字無咎,既是《蓮華榜》上排名天下第三的絕世高手,也是蘭陵子夜山莊的莊主。
六年前闖入太城宮的百名刺客,均由蕭莊主帶領。
蘭陵蕭氏早百年便是一方豪強,後來願為曹氏皇族所用。
而今曹魏地界,也就僅剩一個子夜山莊,有力與蜃樓抗衡。
劉沛尚在做儲君時,樂于在民間行走,曾跟蕭家人起過些摩擦。
子夜山莊地處曹魏境内,蕭由率領百人之衆跑來蜀漢西宮行刺,要說他背後沒有曹魏皇庭指使,誰也不會信。
蕭由的獨門功法《九廻陰陽訣》,早年已修煉大圓滿。
他傾注十成内力到刀身,顧栖替劉沛擋下緻命一擊,除了一杆銀槍折成兩段,還生生被卸掉了一條小腿。
“顧雁息,寡人什麼都記得。記得瓢潑的大雨,記得刺眼的刀劍,記得這座激流赤紅的大殿,記得你顧雁息遍體鱗傷、被血色染得看不清容顔,卻奮力躍身而起,施展你自創那招‘天河倒錯’,從高空俯沖直下,用‘狼牙’割斷了蕭無咎咽喉。
然後,就在寡人的面前,你倒在血泊裡,身上噴湧而出的鮮血,濕透寡人的衣衫。寡人就那樣無能為力地看着你——看你嘴上挽着笑、眼底噙着光,對寡人說,‘救駕來遲,幸不負皇恩’……”
劉沛咬着牙嗔念,情緒逐漸走向了失控。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寡人曾經無條件地信你顧雁息,後來更是親上青城山,全心全意委以你重任!既然要做我蜀漢的叛臣,當初又為何要為寡人舍生而忘死?”
侯在西宮殿外的衆臣,聽着陛下越吼越大聲,臉色有的像竄稀、有的像便秘。
自打顧栖叛國盜寶、戕害良将的消息流入了蜀中,劉沛到西宮發瘋,幾乎已成皇庭内每月一次的保留節目。
内侍官壯着膽子扒殿門:
“陛下——”
“滾!”
遵旨,馬上。
老宦官和衆軍将一退八丈遠。
“顧雁息……為什麼?為什麼要背叛寡人?為什麼!”
劉沛雙肩劇烈顫動,猛地抽了自己佩刀出鞘。
西宮殿内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成了年輕君王發洩的對象。
他瘋狂地劈砍,供台、神龛、長明燈……身首異處,無一幸免。
地表的鋪陳不足以洩憤,劉沛又盯上壁挂。
他一步躍至帷幔前,眦着爆紅的眼睛,赫然舉刀劈下。
呲啦——帷幔豁出了巨口。
顧栖藏身在後,眼瞅一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