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栖胸前每一寸筋骨,都像被猛獸利爪暴虐地撕裂。
但這正是他要的。
《希夷罔象功》是顧栖師尊不世的功法,取意虛寂玄妙,力量至純至聖。
金針封穴勉強壓制顧栖傷情,也禁锢他師尊一甲子功力。
隻要金針稍有松懈,貯藏顧栖體内的真氣就會不受控外溢。
他頹敗不堪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承受,最終的結局,就是自爆而亡。
顧栖強忍錐心痛楚,屏息凝神、心無旁骛,憑意志牢牢把控内息遊向,與小馬十指相扣。
真氣順沿經脈流轉,随顧栖所願形成汩汩熱流,湧入小馬軀體。
兩三個時辰後,小馬果然肉眼可見地好轉,覆在眼皮下的瞳眸微末簌動,小臉蛋破天荒見紅。
顧栖松口氣,雙手緩緩收勢,讓小馬橫躺在腿上,輕拍他脊背。
小馬掙了掙小手,無意識攥起顧栖的大手,癡癡夢呓:
“……九哥……我一輩子都要跟着你……”
顧栖輕哂着,臉色慘烈。
内息山洪般紊亂,他每呼吸一次,就承受一次撕心裂肺的劇痛。
感覺究竟多可怕,大約可以參考宇宙初開時,天地如何分的家。
小茶肆已近打烊,掌櫃的眼見顧栖精神頭離譜,應允他和小馬在鋪頭湊活休息上一宿。
顧栖謝過掌櫃的,眉心皺得能夾死蚊子,一腦袋砸在桌面上,氣息幽微,半死不活。
夜半更深,潇潇雨歇。
茶肆不遠的林野,隐現兩道人影。
出于不明的原因,兩人似乎正窺視着什麼。
“那些人是你的傑作?”
雄健影子音色低沉。
“他們難道不該死?”
纖高影子淡漠反問。
雄健影子道:“主上的安排,定有其道理。他不讓我們插手,我們必須什麼都别管。你我的職責,便是遵循主上吩咐,當做的就去做。不當做的,絕不多做。”
纖高影子一聲冷笑,兩根手指直戳雄健影子的雙眼。
“你幹什麼?”
“石頭做的,不要也罷。”
一語言畢,纖高影子隐去蹤迹。
雄健影子尾随着,也消失于蒼蒼草木。
日出日落,雲卷雲舒。
顧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睡着,隻在醒來時,望見一輪斜陽挂天邊。
看來這覺漫長,竟無知無覺跨過一整個白日。
小馬也在差不多時分轉醒。
耳聞顧栖動靜,他趕快昂個小腦袋,跟顧栖靠得近近的。
“九哥——我這是怎麼了?”
“嗯?”
“從小到大,我從沒感覺這麼有力氣。”
“我不是早說了,你命中福星高照,老天爺眷顧。”
顧栖萎靡不振地笑。
内傷反噬劇烈,單靠一晝夜,他實在恢複有限。
困苦如影随形,他連兩粒眼珠子轉得都不比日前靈活。
“九哥你還好嗎?我聽你聲音不太對……哪裡不舒服嗎?”
小馬語帶憂悒,盲眼霧蒙蒙。
“胡說,我能打十個。”
顧栖摟起小馬不盈一握的小腰,踏上大路。
時候不早,同楊繕等人約好碰面的時間,已遲一天不止。
顧栖不由加快腳步。
夕陽染得山川金燦燦、赤澄澄,卻沒法給他的臉上色。
“九哥,讓我自己走,我能行。”
小馬硬是挺直玉竹杖。
“這麼想為我省力?求之不得。”
顧栖看出小馬的堅決,再瞅自己鬼樣子,索性由得他逞強。
此後一段路,顧栖竭盡所能掩飾糟糕的狀态,依舊談笑着風生。
可顯而易見,他走路姿勢越來越不美,右腿好似斷了弦,難以維系身體的平衡。
也沒扭着崴着的,猛不防馴服不了腳丫子,總不能是因為腿太長了吧?
“九哥,昨天沒遇到你之前,我掉進過一個大坑。那裡面……都是死人。那些人,我總感覺有印象……”
小馬肩頭悸動。
“我又聞到了他們的味道,大概就在那邊。”
“……小馬,你怕嗎?”
顧栖眼裡的光忽明忽暗。
“……?”
“我的意思是,想讓你帶我去瞧瞧。”
“好,”小馬不假思索地點頭,堅定緊握玉竹杖,“有九哥在,我什麼都不怕。”
顧栖跟随小家夥行進山野,一座深坑顯現眼前。
天已全黑,顧栖取出火折子照照,坑中腐屍當真堆積如山。
托暴雨洪福,大多屍首已泡發,格外不堪入目。
“确實是熟人。”
顧栖若有所思,将小馬護到身後。
死者是冥漠之都那支送親隊。
小馬發怵去揪顧栖衣角:
“九哥,有人來了。”
話音沒落,刺眼的火光已照亮莽莽夜色。
很快地,腳步聲和車行聲也滾入顧栖耳朵,當中又間雜惡犬在狂吠。
顧栖心道不妙,攬起小馬就走,身子卻不聽話地一栽歪,險些給小馬來個過肩摔。
隻耽擱這片刻,上百名曹魏兵士已手舉火把沖上來。
不止沛郡郡守府。
寫着“司馬”二字的旌旗,迎風獵獵地招展。
這票人馬還費勁巴拉拽着三條大狼狗。
許是好久沒啃到人肉,餓狗們目露兇光,瘋狂咆哮,龇出滿嘴的獠牙,哈喇子飛流直下。
顧栖和小馬,刹那被團團包圍。
但凡牽繩的人手一松,惡犬必定飛撲而來,咬得他倆隻剩骨渣。
一個身騎汗血寶馬的青年,被手下官兵簇擁着,從火光深處上前來。
鄭徽步行跟在這人身旁,森然視線對準顧栖。
二人身後,兵卒把守幾輛囚車。
烈焰熏射下,楊繕、管韬、丁準、瞿良四人赫然在列。
顧栖猜到發生什麼了。
約定地點附近,楊繕幾人又遭遇追兵。
不過階下囚中并沒有玉兒,往好的方面想,幾人拼死抵抗,她興許僥幸脫身……
楊繕四人手足被縛、動彈不得,一身傷痕累累,還被塞住了嘴。
望見顧栖,他們大驚失色,隻能眦着通紅的雙眼,與顧栖視線相接。
鄭徽對馬上青年異常恭敬:
“司馬大帥,看來咱們這趟收獲頗豐。大帥愛寵,功不可沒。”
火光森森,照耀鄭郡守陰陽怪氣一張臉。
他掃視顧栖,眼裡飽含用心險惡的笑意。
馬上青年二十啷當歲,不醜,五官單拎出來甚至可圈可點,但組合在一塊,愣是教人不舒服。
“郁美,你之前說咱們抓的那幾個,都是什麼人來着?”
“回大帥,四人為首者姓楊名繕,曾任蜀漢越騎校尉。黃初五年關中之戰,亡我魏軍士卒千人不止。”
鄭徽指完楊繕,羽扇又揮向管韬丁準和瞿良。
“那三人是楊校尉手下力士,也曾身先士卒與我軍對壘,都有一夫當關之勇。”
“喔……哈哈哈哈。”青年忽然抽了瘋似仰天笑。
一眨眼,笑聲戛然而止,他又不可一世指顧栖:“那這人呢?”
青年沒見過顧栖,但顧栖認識他
——司馬骜(ào),字慎嚣,司馬家家主的次子。
書裡面,曹魏司馬家乃是主角攻一生之敵。
司馬骜憑借他老子運作,累官洛陽典農中郎将,後在蜀漢北伐時,被主角攻斬于馬下。
“不瞞大帥,蜀漢可謂人才輩出,竟連我曹魏校事府都敢冒充。就算是下官,也被戲耍近乎一年。此人是誰,下官比大帥更想知道。”
鄭徽磨牙鑿齒。
想當初,楊繕在鄭郡守眼皮子底下對顧栖抓了又放。
現在終于将這幾人一網打盡,不千刀萬剮了他們,鄭郡守如何能消心頭之恨?
“喂,你誰啊?”
司馬骜盯住顧栖,眼珠子詭異往上翻,四分之三是眼白。
“張老九。”
顧栖瞳光微漾。
大狼狗還在不住狂叫,小馬遭不住,小臉煞白。
顧栖一步攔到他身前,又沖司馬骜補充一句:“無名小卒而已。”
小馬驚怔:
“……九哥也是蜀漢人?”
聲音太小,顧栖之外,沒人聽見他說什麼。
“張老九?哈哈哈哈哈。”
司馬骜魔怔拍大腿,轉眼臉色又突變,凝視顧栖,橫眉冷對。
他一揮手,帶來的上百号人馬就沖顧栖亮出了兵刃。
死局。
橫看豎看,顧栖都是必死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