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拉鈎】
顧栖又叫了幾聲,依然沒得到回應。
他索性閉上嘴,和小崽子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靜默地跟随。
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征兆。
昏天暗地,驚雷滾滾,顧栖背脊突然無端端發涼。
草叢後、樹梢頭……
輕易觀測不到的地方,一道手持弓箭的黑影,正暗中凝視着顧栖。
弓已拉滿,箭在弦上,随時都能發出緻命一擊。
被看不見的利刃指着後腦勺,滋味實在不好受。
顧栖不動聲色地前行,同時悄然斜個眼,捕捉對方的蹤迹。
僅僅一瞬,奇怪的感官便消失,什麼人影、什麼箭光,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顧栖若有所思,又将小馬框定在視野。
山野間道路崎岖,小崽子又是個小瞎子。
縱使玉竹杖輔助,他依舊沒頭蒼蠅似亂撞,每一步都岌岌可危。
前方橫亘着一座木橋,飽經風霜,損毀嚴重。
汛期沒過,又趕上大雨,橋下泥潭積水暴漲。
小馬鈍讷地上橋,憑欄而行,一根橋幫子卻“嘩啦”垮掉。
他立即失去平衡,整個人掉進爛泥潭。
玉竹杖從手裡滑脫,他也成了黑黢黢的小泥人。
掙紮着坐起身,小馬兩手便不管不顧地插進爛泥湯,摸尋玉竹杖。
可惜竹杖深陷泥沼中,他再多的不懈,也都隻徒勞。
在泥潭裡浸泡了多久,小家夥就被風雨錘擊了多久。
他終究萬念俱灰,眼眶紅得吓人,兩隻小手瘋狂拍打周身的泥水。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悲痛的呐喊,像是傾覆了天地。
顧栖從沒見過小崽子這搬情緒爆發。
他遠遠望着那條小身影,五味雜陳。
又過一陣,小馬動作漸止,泥濘的小臉,也從委屈不忿,變作了無生機。
被迷津一點點蠶食,小家夥似已失去生存的希冀。
他隻是呆愣愣枯坐,惘然“盯”着正前方,單薄的小身軀,如同一座泥塑的雕像,終将在大雨沖刷下,消融于虛無。
顧栖看不下去了。
他閃身趕上前,跳入積水潭,在煩人的泥淖裡左打右撈。
提溜出玉竹杖,遞還到小馬的手裡,一樣耗費他大把的精力。
小崽子猛然一哆嗦,肝膽俱裂地嘶吼:
“你已經不要我了,還來找我做什麼?”
“我什麼時候說不要你——”
“……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小崽子死命地撲騰,濺起泥點子無數。
“好啦,不鬧了。”
顧栖吐掉一嘴泥,兩條胳膊圍成圈,一把環抱住小馬。
可小馬變本加厲地掙動:
“你放開我,放、開、我!”
“不放不放就不放。”
顧栖貫徹撒潑耍渾的宗旨。
小馬越是要逃,就被摟得越緊。
無論怎樣反抗,都闖不出顧栖“天羅地網”。
不知過去多久,小崽子終于沒了力氣。
顧栖見他歸于平寂,這才慢慢松開手。
就這樣,倆人滿身污糟泡在泥沼裡,緘默相對,又有半晌。
“……為什麼……還要跟着我……”
小馬聲音低不可聞。
“不跟來,難道由着你在這兒洗澡?”
顧栖的溫柔,恬恬的,淡淡的。
“……”
“餓了吧?”
顧栖從身間摸出顆糖果,硬撬開小馬的門齒。
甜意融進了舌尖,熱辣滾燙。
“……九——哥——”
小馬再也繃不住,一股腦撞進顧栖的胸膛,失聲痛哭,淚水決堤。
顧栖胡噜胡噜他腦袋瓜,欣然一笑:
“小馬,再在這泥塘裡待下去,咱倆就都得泡發了。要不先找個地方去避雨吧,你說好不好?”
“……避雨?”
小馬止不住抽噎,淚珠仍大顆大顆地滾落。
“……避完了雨……九哥是不是……還是會将我……送去給别人?”
靈魂拷問,無外如是。
顧栖一開始隻想利用小馬打探冥漠之都的隐情,得到想要的消息,就會将他托付于人。
然而楊繕先行一步、打亂他計劃,于是一沒留神,他就跟小崽子共度月餘的時光。
“九哥,其實我根本不想離開你。求求你……别——别不要我!”
“……”
“九哥——”
“……小馬,我答應你,隻要我在世一天,就會顧着你一天。”
“九哥你說什麼?你——沒騙我?”
驚喜與惶恐,交相輝映在小馬一對盲眼裡。
“我為什麼要騙你?你九哥我一向說一不二。來,拉鈎~”
顧栖撓撓小馬的小手。
“九哥,我——”
“怎麼,我這兒上趕着,你又不樂意?”
“……不,我樂意,我樂意!”
“哈,那就麻利兒哒。”
顧栖一面引導小馬用手比個“六”,一面給自己找了好多條抹除心理負擔的借口:
先前那些一晃而過的雜念,都已經被自己掃進垃圾堆了嘛;
反正估摸着任務快完成,自己頂多還能“在世”個把月,剛剛的話确實說得滴水不漏了嘛;
那在這個把月裡照顧照顧小崽子,豈不也就是捎帶手的事了嘛……
小馬喜悅無窮盡,和顧栖小指鈎小指,拇指頂拇指。
倆人手腕再一塊搖晃上兩下,百年之約即宣告達成。
“好嘞,現在安心了。”
顧栖抹去小馬歡欣的淚水,帶他躍出了泥潭。
“九哥——”
“又怎麼?”
“……糖,可以再吃一顆嗎?”
小馬摟緊顧栖肩頸,小身闆使勁往上蹭蹭,眉心朱砂痣,閃閃地雀躍。
顧栖唇畔浮淺笑,從袖管裡抖落出包裹。
得虧藏得深,污水沒浸透。
又有小糖果入口,小家夥嘴角上揚,甜蜜蜜,美滋滋。
“我的九哥——世上最好。”
吞吐着甘洌的氣息,他唇瓣冷不丁貼上顧栖的臉頰。
清清肅肅,冰冰涼涼。
軟軟糯糯,湛湛澄澄。
頰側的觸感,顧栖回味悠長。
早前他故意犯渾,要小馬親他做報答。
沒想到這“樸實無華”的願望,居然在此刻實現。
瞅着小馬澀澀低頭,顧栖眼比月兒彎。
天公不作美,風雨仍恣意妄為。
顧栖栉風沐雨地奔逸,沒讓小馬遭受丁點颠簸苦。
小馬委身他胸懷,安安穩穩、舒舒服服,不時阖起了眼簾。
再走一陣,倆人巧合地來到初遇地
——沛縣城外郊野間,那座人來客往的茶肆。
顧栖叫夥計沏茶,又找掌櫃的要來布巾和熱水,給小馬抹臉擦身子。
看到顧栖和小泥人,掌櫃的一拍腦門:“咦,是你們?”
顧栖卻選擇失聰。
……他叫不醒小馬了。
小家夥變得不像個活人。
踽踽獨行的日夜,同這場雷雨合謀,生吞掉他半條命。
顧栖往小馬手裡塞杯熱茶,眨眼工夫,茶便失去溫度。
寒氣從四肢洄遊至全身,小馬已凍成億萬年冰山,僵硬,殚竭,心跳幾乎不可聞。
顧栖馬上又向掌櫃的借火盆,在火上搓熱爪子,脫掉小家夥鞋襪,把他小腳丫攢到自己的掌心。
可小馬體溫依然火速地下降。
顧栖指縫間,微弱的生命,正悄然無聲地溜走。
顧栖往懷裡探手,他還有“靈丹妙藥”能救急。
然而下一刻他又遲疑,凝望小崽子,蹙眉收回手。
跟掌櫃的打好了招呼,顧栖便抱着小馬鑽到犄角旮旯裡,拿屏風一擋,算是有了一方與世隔絕的小天地,不受外人擾。
腳下火盆燒得旺,顧栖扒開自己前襟,火光将好照到他袒露的胸肌。
封禁内息的金針,頂部瑩爍一圈圈光暈。
顧栖指腹捏上膻中穴,施力擰松金針的鎖帽。
一瞬間,體内真氣猛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