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顧栖沒半點苛責,輕拍楊繕肩膀,“小管有救,别再怪自己。”
“好,先不說這些……我本沒想着玉兒會來。出了這麼大的事,她可問過你緣由?”
“沒,這一路上,她什麼都沒問。”
倆人說話間,忽聽玉兒高喊:
“太好了,九爺的血相配!”
“沒想到最後還得靠我。”
顧栖泰然一笑,回到洞中。
玉兒已在管韬四肢放置引流導管。
另有不計其數的銀針,插入他周身的大穴。
“九爺,要抽取的血量不少。你……行嗎?”
“有什麼比救人重要?”
玉兒點點頭,正式給顧栖取血。
滾滾的血流,不斷湧入特制的容器。
“九爺,剛剛我沒說,這不是一蹴而就的法子。小管徹底放血換血,起碼一日一夜。”
顧栖卻道:“嫂子不負盛名,必然掌握很多更奇妙的術法。我聽說,早年先帝頭風嚴重,元化先生曾建議過開顱之術,可惜先帝盛怒,一代醫聖慘遭處死,連親眷也——”
“……也悉數獲罪,無一幸免……”
玉兒蕭瑟呢喃,避開顧栖目光。
抽血結束後,玉兒将顧栖血液與瞿良接連。
漸漸地,瞿良四肢微微抖動,甚至眼耳口鼻處,也零星滲出了黑血。
再過一陣,他便恢複少許神志,看着顧栖,無力喘息:
“九爺……你真來了?那個丁準,小題大做……我教他别去,他偏不聽……”
“少說話,多排毒。”
顧栖回他個淺笑,又找玉兒要了金創藥,自告奮勇去給楊繕療傷。
貢獻這麼大血量,普通人也已到極限,更何況顧栖。
他暈暈沉沉,眼前淨是光怪陸離的虛影,下手早沒了輕重。
但楊繕鐵血真漢子,一聲都沒哼。
“行啊我的大将軍,趕上二爺當年刮骨療毒的氣魄。”
顧栖隻覺楊繕眉清目秀了起來。
“我何德何能與關将軍相提并論?”
“誇你就受着,總跟人唱反調。”
顧栖處于虛脫的邊緣,音色輕且淺,聽着竟幾分嬌嗔。
等到體力恢複一二,顧栖同楊繕商議好下次彙合的地點,便返回城中的藥寮。
月落星沉,又近拂曉。
沛縣街市上,打更人餘音猶存。
瞿良的确學到點醫理,這會兒丁準傷勢已無大礙,基本活動不成問題。
兩人等在前堂一整宿,都是心懸一線,徹夜無眠。
顧栖跟倆小子對上眼,隐約覺得他們有事相瞞。
“放寬心,小管不要緊了。”
走向後舍前,他仍沖倆人挽個笑。
丁準:“糟糕,咱們怎麼辦?”
瞿良:“還能怎麼辦,難道不認麼?”
倆人顯得莫名忐忑,相互推搡着追上顧栖。
空氣裡濕氣漸濃,遠方晦澀地僅露一線天光。
看樣子,又要下雨。
顧栖從房前回頭。
晨風混雜着蟲鳴,掀翻他頭頂的兜帽,空中黑雲積聚,又擋掉那副清疏的病容。
暗淡天地間,少年茕茕孑立,恍若一抹幽奧的玄光。
盯着丁準瞿良兩個人,顧栖後槽牙擠出幾個字:
“……小、馬、呢?”
倆小子噤若寒蟬。
一個“騰”地繃緊身子,一個“飕”一下臉發綠。
“說!”
“雁息哥……”
“小馬他——”
……小馬不見了。
那間屋子裡,如今空空如也。
顧栖斜睨瞿良和丁準,眼睛半眯半睜。
等會兒到底要找哪塊風水寶地,埋了這對卧龍鳳雛才好呢?
“……小孩自己走的?”
他問。
瞿良愧疚不已:“昨天大概過了晌午,我跟小丁湊活着一塊打個盹,哪知醒來便發現,那孩子、那孩子已沒了蹤影。當是趁着我們睡着的空當,自己走出這院子了……”
丁準抓耳撓腮:“雁息哥,小瞿都是因為一門心思照顧我,你要怪就怪我。他太累、我又有傷,我倆當時便睡熟了些。發覺小馬不見後,小瞿立馬就出去尋找,在周遭轉了好多圈。可是算算時間,那孩子怕不是已離去了兩三個時辰。小瞿又擔心我傷情,不敢走得太遠,所以……所以……”
“所以你們掂量掂量,幹脆不找了?”
顧栖臉上瞧不出陰晴。
理智地看,小馬走得妙。
大夥諸事不順,再分心照顧個又病又瞎的孩子,确實難頂。
“雁息哥——”
“我們——”
兩個小子捉襟見肘,還想再解釋。
“行了,咱們是得着眼當下。”
顧栖舉目遠望,視線躍過街角,那裡是小馬離開藥寮的必經之路。
昨天,小馬孤身走入了市井……
敲着玉竹杖,死寂地探路,摔倒不知多少回,蹭破不知多少皮,沾染不知多少土。
“噢呦,小小年紀怎麼就瞎了,真慘。”
有人可憐他。
“哪裡來的小瞎子?滾一邊去别礙事。”
也有人嫌惡他。
閑言碎語中,他穿街過巷,被熙攘的人群推來撞去。
跌倒了,他自己爬起來;
手腳擦傷了,他自己抹去血漬;
玉竹杖脫手了,他自己匍匐在地,奮力地摸回來……
人流裹挾着他稀裡糊塗地出城。
起初,他還能聽見城裡傳來的喧嚣,可漸漸地,他迷失了方向,隻能獨自挺過漫漫的長夜。
不清楚自己走到哪兒,也不曉得當前的時辰,充斥在他耳邊的,隻有風聲、雨聲、馬蹄聲。
電閃雷鳴,暴雨傾盆。
每一顆拍在臉上的雨珠子,都是那樣薄情寡義。
小馬仍在向前走,遠遠偏離了大路。
地上一塊突兀的石頭,惡狠狠絆了他一跤。
他本能地抽搐,還沒站起來,又連滾帶翻掉進一座大坑裡。
這兒竟是個死人堆。
十幾具屍首橫七豎八堆疊着,給他湊成好一摞緩沖坪。
生蛆的腐肉、滔天的惡臭,瞬間淹沒這個小家夥。
他陷在屍堆中,戰栗着伸手探周遭,幾乎停滞了呼吸。
所有腐屍都死于箭矢。
無一例外,橫貫頭顱、一擊斃命。
幹掉他們的,當是同一個箭手。
準頭和力道,世無僅有。
小馬顫着肩、咬着牙,昂起慘白的小臉。
他艱難爬到大坑的邊緣,一隻小腳踩屍體,另一隻試探着向上擡,蹬上坑壁的泥石。
時光彈指間溜走,曆盡非人的磨難,小家夥終于攀上了地面。
帶着滿手血與泥,衣衫劃破好幾道口子,鞋履也破爛不堪。
雨越來越急,風越來越冷,無窮盡的雷電,時不時便撕裂穹頂。
暗黑的天幕,張開血盆的大口,滿嘴的獠牙,足以咬碎千萬人。
可小馬再一次啟程。
倥偬,飄零,如一粒塵埃,似一縷浮萍。
冷酷的風雨,或許已在他天靈蓋鑿開個小孔,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從中飄遊了出去。
無知無覺地,這具空蕩蕩的小軀殼又走回大道,僵硬失調。
大道的遠端,一隊烈馬疾馳而來。
馬背上都是一身勁裝的女子,英姿飒飒,冒雨奔行。
風雨彌漫,泥漿飛濺。
馬隊衆人視野受阻,根本瞧不見小馬行至路中央。
飛馳的鐵蹄,眼瞅就要踏碎他身軀。
就在這瞬息,一束玄影忽然飛逸而來,夾起小馬又一掠而走,速度之快,難以估量。
沒人說得清發生了什麼。
是眼前劃過一抹離奇的光?還是身邊掠過一襲疾驟的風?
又或者,是一隻玄色的大鳥,羽翼寬廣,暴雨中也能輕靈地翺翔?
馬隊衆人奔行不停,霎那無影蹤。
“玄鳥”則庇護着小馬,安然無恙地着陸。
小馬從“玄鳥”臂彎裡昂頭,既困厄,又驚詫。
這隻“鳥”,必須是顧栖。
去跟楊繕等人彙合時,顧栖拿準備物資當借口,讓瞿良和丁準先走。
自己城裡城外搜尋好幾個時辰,他總算撞見小馬的蹤迹。
“可以呀你,我不過一時分心,你就一個人跑出大老遠,教我這一通好找。”
兩三個晝夜沒合眼,顧栖渾身上下正承受撕心裂肺的痛楚。
但他抹抹小馬挂臉的雨水,仍用笑容照出一束暖光。
小馬盲眼亂蓬蓬地震顫,爆裂無聲。
他擡手擋掉顧栖的爪子,一連向後退。
眉心朱砂痣好像血月墜落了穹宇,下方,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呦,還在鬧脾氣?”
“……”
小馬無力地轉身,邁開小腳丫就走。
“寶哎,咱這又要上哪去?”
“……”
小崽子充耳不聞,疏冷、蕭索,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