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從小在寵愛裡長大的孩子,總是時不時就被長輩問,餓了嗎,還是想玩玩具呀?都不是啊,那怎麼不高興?難過了要跟爸爸媽媽說啊......
但是沒有人會問我們,難過是什麼,什麼才叫難過。
他們隻會說,别哭,别難過啦,丢了就給你再買一個;或者說,多大點事,這也值得你難過?
所以我們後知後覺,原來丢了玩具放聲大哭,這是難過;而沒有搶到幼兒園座位,撇下臉,這不叫難過;或者說難過的表現不夠激烈,不足以引起長輩的重視。
所以要哭,最好還要在地上撒潑打滾,甚至離家出走威脅.......于是,我們漸漸學會了這門演繹難過的藝術;知道見好就收,也知道得寸進尺。
這門藝術,謝翎當然也會。可是不知怎麼,過去熟練的演繹仿佛被永久凍結在了過去。
就像來到恤孤院的第一天,他知道自己該安靜地抽泣,等到修女姐姐來了就抱住她放聲大哭,然後會得到溫暖的安慰。
可他隻是沉默,微笑,牽住她的手。之後也是這樣平靜,直到那天半夜抱着尤欽無聲地哭了一場,總歸算正常了。
按照正常的邏輯,哭過之後就該把那件事暫時放下了。謝翎也是這麼做的,閉口不提,甚至從不想起。
他認為這叫合理,是謝府大少爺該有的表現。
可是當他走向後院,看,銀月桂沒有開花。他想,這個時候,家裡已經是一片花海了吧。
打住。
他攥緊書頁,快速走下台階。追逐的孩童跑過來,撞了他一下接着跑走。他轉頭,看見一個紅發男孩被抓住,毫無形象地開始大哭。
【别哭了,弟弟】
【我比你大!你才是弟弟!母後你說是不是!】
【這個啊——格~萊~雅~快來!】
别想。
謝翎邁開步子向前走,走到花叢裡。
【少爺,您看這鸢尾開得多好啊,我特意從邊緣星球運過來的呢】
【很漂亮】
“當——當——”
“嘩啦啦”
教堂鐘聲敲響,白鴿四散而飛,傍晚的火燒雲蔓延到眼前,絢爛濃郁得幾乎要瀉落下來。
【難得我回來了,不一起出去散步麼,阿翎?】
【阿翎,快拒絕你爹,這家夥三天兩頭不見人影,就想用這種簡單的方法賄賂你——】
擡頭,冰藍的眼眸靠近,放大;銀白長發倏然擠進視線,耳飾叮當,叮當.......
“還愣在這兒幹什麼呢!你不去吃飯别擋我道!”
謝翎眨了眨眼,冰藍和銀白消失,眼前隻剩一張陌生的臉、一片熾紅的雲尾。
他說,【好】
“好。”
然後側身,讓那孩子罵罵咧咧地跑過去。
看着他的背影,謝翎沒有過多的思考,邁開腿跟上。仿佛他隻是在人潮裡小小發了個呆,而不是被時不時冒出來的記憶割得鮮血淋漓。
這一次,不再需要長輩定義,謝翎無師自通了另一種難過的含義。
那就像被扔到海面上,套着一個長滿尖刺的救生圈,尖刺撕扯着雙手附近的皮肉。太痛了,于是你不停地把它按下去,可它總是會浮上來,再次割破手臂、手腕;而按下去時,尖刺會深深嵌入手心。唯一的區别在于,手心的痛已經麻木了,不在意了。
那可是救生圈啊,你無法擺脫,也不想擺脫,因為你不想沉底;隻有這樣掙紮的時候,你才會覺得自己活着,才會覺得自己應該活下去。
浮上來的,是難過。
埋在海底的,是絕望。
是沒能護住謝羽的後悔,是沒能早一天滿12周歲的荒誕妄想,是隻留下他一個人的怨恨........所有的所有,糾結成一片深不見底的海,不敢觸碰,不敢沉溺。
他告訴自己,别想了,你隻是難過而已。
“.......林?在想什麼?你最近走神的次數有點多.......禱告時也是。”
謝翎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又停下來了,花園裡隻剩了他一個。他擡頭,抓緊了手裡的書,淺淺一笑:“尚院長。”
見他不願回答,尚泓歎了口氣,俯身伸手,謝翎自覺地牽住,兩人慢慢向教堂走去。
尚泓閑聊一般問,“你來這兒也有一年了,藏書閣的書看了多少?”
“兩個書架,零一本。”
“.......我記得去掉經書,我們一共有五個半書架?”
“嗯。”
尚泓:.......比他還書呆子的人出現了。
“這樣下去,根本不夠你看的.......林,你想過以後去哪兒嗎?”
謝翎沒有回答。
“恤孤院隻會收留你到十六歲。之後如果不另謀出路,所有孩子都會去聖白鴿會聖壇,從最底層的教徒開始做起。每兩年,聖白鴿會在帝國的主教都會來選人,為預備聖子,與神靈最接近的孩子将被直接帶走。在這些孩子中,會誕生下一任主教,甚至是教皇。”
說到這兒,尚泓卻話鋒一轉,問道:“半個月後太子将來恤孤院巡查,緊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