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決心踏入燕雲十六州疆域的那一日,樓若與舅舅趙其曾徹夜長談過。
“當初那位娘娘入宮,是我一路護送的。”
他提及往事時,目光輕柔,“就像今時今日,護送阿若來到燕雲城。”
昏暗的燭光下,樓若問道:“那時,發生了什麼?父皇當真……”
“常氏與陛下是兩心相悅的,但與李常辭,也的确有一紙婚約,兩人曾有過夫妻之實。等到和離之後,常氏才下定決心去往上京。”
“隻是沒人想到,那個孩子來的猝不及防。”
當年趙其将常氏護送入宮後,她因長時間的跋涉而身體虛弱,慶德帝心中憂思喚了太醫,那太醫卻道:
“娘娘這是有了約莫兩月的身孕。”他恭喜的話還沒說出口,便敏銳地察覺到上位者情緒極為低落,看不出一點喜色。到了嘴邊的話,又不得不噎回去。
旁人不清楚,可慶德帝和趙其都心知肚明,這個孩子,是李常辭的。
他們不能留下他。
是以當下他便提議慶德帝,“陛下!趁常氏還未清醒,早做決定。李常辭的兒子,怎麼能生養在宮中?日後,定會成為隐患。”
他知道,他此時此刻必須逼他。一旦等常氏清醒過來,她若不願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那慶德帝隻會妥協。帝王之情能饒恕他的生死。
可當時的趙其低估了這份帝王之情。
他不願讓她吃一次苦,落一滴淚。
甚至不惜認下那個孩子,不惜替她承擔一切,“趙其,他就是朕的孩子。”
那時,慶德帝如此說。
此後十餘年,亦是如此做。
隻是這世間沒有密不透風的牆,當年常氏死在宮闱,愛她之人皆因此恨上慶德帝,他們一步步将太子拉入這個局,一步步讓他做那個淩遲罪行之人。
趙其想到這,沉默了片刻,才道:“阿若,或許我們根本沒有談和的機會,李常辭這個人,就是個瘋子。”
“若他真下定了決心,是誰也攔不住的。到最後,大概率隻能殺了他。”
那一刻,他以為樓若會退縮。
可等到的卻是輕飄飄的一句,“那便殺吧。”
他驚覺詫異,驚覺自己好似從未真正了解過他的阿若,她是什麼時候,變了性子。面對這樣不可預知的險境,甯願錯殺也不願放過。
“舅舅,‘圓滿’這二字從來都是如此地難。”
*
不過多久,樓若便在燕雲十六州内見到了李常辭。
他鬓邊已近全白,但眉目間卻未見滄桑。
“公主殿下。”他嘴角淡淡的笑意,遮掩着心底莫大的空洞。透過眼前這位公主的臉,他仿佛能看得見曾經故人的樣子,還是那麼令人憎惡。
他的女兒,果真很像他。
不知他和她的兒子,是否也像她。
李常辭提了一杯酒,直入主題,“聽說殿下在上京城時,一直在派人調查我們?”
他不同她說什麼啞謎,一方面是因為他累了,但更多的是她根本不可能從他的地盤裡活着回去。所以,他同她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所謂了。
慶德帝既敢将這個女兒送來和親,想必他打心底也不怎麼疼愛她,之前的傳聞看來隻是做做表面功夫罷了。
還真是可憐的孩子。
李常辭的目光落在樓若身上,他在等她不得體的回答。
可半晌過去,樓若并未開口說一句話。
他隻得又道:“殿下如此一言不發,可是對和親有何不滿?既然調查了當年事,便該知道,自己來此是不可能有活路的。”
“留在上京城,或許還能和你的父皇死在一處。”
他冷笑出聲。
“你到底想幹什麼?”樓若站起身來,提高了聲音質問他。李常辭能從這聲音中,聽出來她的恐懼。
但他不以為意,神色反倒冷下來,“當年發妻常氏因他而死,如今,我還不能報仇嗎?”
“燕雲十六州是孤立無援,兵力極弱。可恨他的不隻我們燕雲十六州,還有東宮,還有那位他替别人養了十幾年的兒子樓清邰。他也想他死。”
這多麼可笑。
養育之恩在弑母之仇面前,不值一提。
“當時李将軍遠在千裡之外,如何得知的常氏之死?”樓若心中的疑慮仍在。
當年知道常氏之死真相的人,寥寥無幾。有誰,會不惜冒着生命危險将這消息傳往千裡之外的燕雲呢?
樓若想不到任何人。
當時上京城内,也根本不存在燕雲十六州的探子。
“我如何得知?”李常辭帶有諷意的笑聲愈來愈大,“我如何得知?……”
“當然是那罪人親口告訴我的。”
他的話一瞬間潑醒了樓若。
是父皇……嗎?
父皇竟在十幾年前設了這樣一場局,來殺自己嗎?她死了,難道他就不想活了嗎?
樓若根本無法理解,更無法相信,相信這一切從始至終,根本無法扭轉。設局之人早已,抱着赴死的心。
她下意識地否認,“不可能……”
可一切謎題、一切不合理之處,都在因此逐漸清晰。
父皇什麼都知道,隻是他什麼都不在乎。
“他早該去死。若非為了太子,我也不會容許他活到今日。”李常辭斂了笑意,目光中的狠決一覽無遺,他知道,慶德帝想要親手扶持太子,等到太子羽翼豐滿後,再履行他的諾言。
他李常辭,願意為他添這把火。
幫助太子真正地成長起來。
*
西北的風冷得徹骨。
樓若一人站在陡高的城牆之上,眺望南邊的城池。她不知那是哪裡,卻又在心中,将它當作上京。
她一心要改變的一切,一心要扭轉的結局,竟是她的父皇自甘跳入的墳墓。
樓若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殿下。”沈棄的聲音蓦地響起。他不知從哪裡趕來的,衣袖邊還有晶瑩的雪漬。
他道:“殿下,下雪了。”
和那日在上京城一樣,漫天飛雪。
不同的是,那一日她帶着滿腔的希望而來,周遭再冷,她的心都熾熱着。而如今,她卻隻覺得徹骨的寒冷。
樓若才發現沈棄眉弓上的落雪,她不自覺伸出手想要替他拂去,“是啊,下雪了。”她輕聲道。
沈棄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怎麼了?可是與李常辭談的并不順利?”
他知道,她心願何在。若不能同李常辭順利和談,恐怕日後,要拼上性命将其攔在燕雲城之外,甚至殺之。
她不願這樣。
可樓若卻搖了搖頭,反倒将話題扯向另一邊,“沈棄,你記得之前你問我,問我是否同你一樣,見過未來某個時候的自己嗎?”
沈棄點頭,“記得。”
他總覺得她變了很多,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變了。
“我和你不一樣。”
樓若将目光又落回到遠處的城池之上,風雪依舊,她的心境已全然不同。此時此刻,她感到無邊的孤寂,太想将心中所埋藏的一切說出來。
“我沒有見到她,我就是她。”她說話的聲音很緩很慢,整個人好像陷入回憶之中,“我是來自未來的樓若。”
“借屍還魂、死而複生、重回年幼,老天爺一步步将我送了回來。或許是他可憐我,可憐我一無所知便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可憐我從始至終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