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跳凝滞,像是被人揉成一團,分明知道是夢境,可卻醒不過來。
手指顫顫巍巍地摸上那布料,用力将人從屍山血海之中拉出來,臉上分明已經劃爛了,可她還是認得出,也恨自己認得出,
是師傅……
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明明她自小随師傅行醫,如今也繼承師傅衣缽,是個大夫了,可她還是控制不住發顫。
這夢魇不是第一次困住她,可即便是夢到千百次,她手指探上師傅脈搏那一刻,還是抖得厲害。
她一連摸了三次,像是不敢确認一般,嘴裡喃喃叫喚着‘師娘’。
師娘幾乎是爬着過來的,見到這副情形,直接暈死過去,那夜的雨太大,白芷甚至分不清落在她臉上的究竟是淚還是雨水。
于夢魇中掙脫,方覺一室寂靜。
望着透不出一絲光亮的窗棂,白芷好半晌才回過神。
她睡了有些時候,爐竈中的炭火已燒過大半。
用力裹緊身上的錦被,大約是莺蘭見她睡着為她蓋上的。
應該是暖烘烘的,可她卻還是覺得涼透了。
她睡前喝了酒,如今醒來宿醉一場,額頭痛得幾欲裂開,她抓着被衾的手指用力地發顫,卻死死咬住唇瓣不發出一絲聲響。
明明她自己就是大夫,可她卻沒有醫治,像是故意在懲罰自己。
醫者不自醫。
痛得快要昏過去時,白芷想,或許師娘曾經也是這般痛的。
師娘有頭風,這麼多年一直是師傅精心調養,每當師娘頭疼,師傅都會為她針灸鎮痛,可如今師傅不在了,師娘這些年又是如何過得呢?
她想起細雨朦胧的那個夜晚,師傅被葬入陳孟山上的一處山坡上後,她狼狽地被趕出陳孟山,僅有的包袱裡是師娘為她做的幾件衣裙,還有師傅傳給她的一套銀針。
師娘站在雨幕裡,嗓音裡滿是疲憊,“從今以後你不要回來了,也不要說是他的弟子。”
她當時腦子裡發空,隻緊緊握着手裡的包袱,吐不出一句話。
要怎麼說呢?
白芷無數次想,是不是跪在地上求一求師娘,她就不用走了。
可她說不出口,始作俑者,是該受到懲罰的。
當初若不是她,師傅本可以不用死的。
頭疼得厲害,她不自覺地拉扯被包紮好的傷口,略微愈合的血肉被她硬生生扯開,仿佛這時頭疼便輕了些。
硬生生忍了半宿的痛,白芷唇瓣被咬得滲血,等到天光大亮,那些纏人的夢魇似乎才放過她。
她模模糊糊要睡下時想,這傷口明日莺蘭見了,怕是要傷心的。
睡不到辰時,白芷便清醒了。
由着莺蘭為她包紮傷口,換好衣裙整理發絲,她耳邊是莺蘭的唠叨聲:
“姑娘也真是的,明明昨天傷口就愈合了,怎麼過了一晚便又滲血了?”
白芷看着銅鏡裡面孔蒼白的自己,當初從陳孟山下來時,她也是這般,明明還活着,卻覺得世間一切都不重要了。
混亂的日夜裡,不記得幾日未進水米,注意到時小腹處早已抽疼得厲害,想着不如就這般随師傅去了也好,可到底是記得,這條命是師傅撿回來的,她死不掉,卻陷在回憶裡過不去。
渾渾噩噩的日子就這般過,無數次夢到顫抖的手把上師傅早已停止的脈搏,也無數次祈求上蒼,哪怕是在夢裡,讓師傅活下來一次吧,可即便是夢境,也不得圓滿。
她救下江逾白那日,本是抱着尋死之心的。
要摘的藥草長在斷崖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跌落萬丈深淵,她為自己選了個不會被師傅責怪的死法。
可她撿到了重傷昏迷的江逾白,她把他當作師傅的挽留,她若是死了,世間便再難尋第二株能解開‘星灼’之毒的天山雪蓮了。
想到此,她毫不留情地在早已留下一道疤痕的腕骨上狠狠割開一道口子,噴湧而出的血液喂進江逾白口中,不出片刻,因毒所緻的症狀有了緩解。
把自己當作藥人也好,總是要活下去的,白芷想。
收留江逾白住進醫館後,她就像是一株枯死的草被重新灌注了生機。
她自離開陳孟山後最歡喜的就是與江逾白成親那日,她又有家了。
可如今,或許她又要無處可去了。
魏雪瑤題在紙上的那一句詩,無疑是在告訴她,他們之間是有情意的。
二人曾是京都出了名的貴公子和才女,金玉良緣、佳偶天成,若是沒有江逾白失憶這一樁事,怕是他們早該成婚了。
她橫插一道,本就是罪無可恕,如今還要再攔着兩人嗎?
白芷手心不受控制地蜷縮了下,一己私心拆散一對有情人的事實讓她頭痛欲裂,她壓下所有的卑劣念頭,告誡自己要尋江逾白問個清楚。
可若是所愛之人親口承認另有所愛,她又該如何自處。
來京都前,撫遠鎮上藥堂的地契已被她賣了,陳孟山她這輩子都回不去了。
天大地大,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早就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