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野愣愣地舉着杯子,難得說不出話:“……不好吧。”
何時雨奇怪地瞥他一眼:“哪不好?放心吧,我會鎖門的,還是你想現在這個點淋着雨回家?”
周其野仰起頭一飲而盡,帶點回甘的味道充斥在口腔:“知道了。”
這一個晚上兩人誰也沒提警長的死,也沒提何大勇欠的五十萬賭債。
關于何時雨在病房的話,像是沒有這回事,兩人都心有靈犀的不再提起。
何時雨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結果一覺睡到大天亮。
推門出來的時候周其野已經走了。餐桌上貼着便利貼──小米粥和豆沙包在鍋裡,作業在茶幾上。
何時雨把在砂鍋裡保溫的小米粥盛出來,米香瞬間彌漫了整間屋子。
她肚子蠕動了幾下,餓了。
稀裡嘩啦喝下一大碗小米粥并三個豆沙包,何時雨感覺自己已經滿血複活,如果這時候何大勇推門走進來,她甚至可以一腳把何大勇踢到外太空。
門口突然傳來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
何時雨聞聲擡頭看去,猝不及防對上了何大勇布滿紅血絲的三白眼。
何時雨像是定在了原地,大腦一片空白,沒出聲也沒動,直到何大勇用力甩上房間的門,何時雨蓦然回神。
她撐着桌子站起身,椅子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腦子裡嗡鳴不休,何時雨走到門前,左手搭上門把。
沉默幾秒,按下,推開。
何大勇背對着門沒動,屋子裡隻能聽見他帶着痰音的粗重呼吸聲。
“那五十萬,你自己想辦法。”
何大勇嗤笑,聲音裡帶着好像永遠也化不開的陳年老痰:“閨女替爹還錢,天經地義。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沒投到一個體面人家,讓你當錦衣玉食的大小姐。”
何時雨拳頭發緊:“……你以為我不敢揍你嗎。”
何大勇驚天動地地咳嗽幾聲,那口痰在嗓子眼出出進進:“你揍啊,有本事就把老子弄死,到時候還不是得乖乖的替你老子還錢。”
何時雨有些胸悶,心髒像被一隻大手死命攥住四處亂甩,腦子裡緊繃的弦仿佛被浸泡在岩漿裡,下一秒就會徹底斷裂。
她像是能透過那人弓起的後背看到他無恥的臉,房子裡靜得出奇,鐘表不堪重負地拖拽出劊子手的大刀落下的咔嚓聲。
她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昨晚拟定的計劃。
那人惡心的聲音不停歇地在腦海環繞播放,每響起一次,昨晚的計劃就出現一次,像在慈眉善目的菩薩的垂目下靜坐的僧人,佛經不間斷地默誦,空靈的木魚聲在空曠寂靜的殿宇中波浪般搖曳。
殺了他。
殺了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殺了他。
何時雨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個背影,好像要生生把他燒出一個洞。腦海裡的聲音越來越大,木魚聲似陣前的戰鼓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刺耳,誦經聲由小變大,冷漠低沉的、難辨雌雄的聲音漸漸扭成一股緊箍咒,所有聽不清的聽得清的聲音雜音噪音從她大腦裡每個角落鑽出來交纏排斥融合,最終變成一句話──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
何時雨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神經質地用指甲死命地摳挖指腹,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何時雨對自己說。
“幸虧老子福大命大,要是指望你早他媽的下去不知道幾趟了。不知道哪來的黃毛小子,說這次的債要給老子免了,還說給老子介紹個官當當嘞……”
何時雨推門的動作頓住。何大勇後面說了什麼她沒在意,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過于緊繃出現了幻覺。
何大勇的賭債不用還了。
她隻提煉出了這唯一一個信息。
腦袋發暈,雙腿發軟,她使狠勁掐了把大腿根,疼得一激靈。
不是在做夢。
深喘了口氣,何時雨感覺到濃重的不真實感,雙腳落不在實地的恐慌讓她開始心悸。不知道怎麼走出了這間房間,怎麼躺到了自己的床上。何時雨瞪大眼睛看清眼前熟悉的天花闆,終于找齊了自己的七魂六魄。
像是猛然從真空環境瞬移到氧氣充沛的地方,何時雨貪婪地大口吞吃空氣,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剛從一場昏暗的夢靥中醒來,殘留的驚恐和慌張還深深烙印在心髒的某處,從僧人無情的口中低吟出來,一圈又一圈,無休無止。
何時雨察覺到自己的左手在無意識發抖,她用另一隻手緊扣住手腕,發間的冷汗滑落下來,在臉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就差一點。
何時雨心裡冒出遲來的後怕。
差一點。
她就要和何大勇同墜深淵。
幸好。幸好。
何時雨有些昏沉,心髒上緊壓的巨石轟然垮塌,墜入死無葬身之地。她隻覺得無與倫比的輕松,好像她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輕松過。
她陷入昏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