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邀棋入局
日暮時分,陸允慈快步踏入尋芳閣。
不遠處忽而傳來聲音。
“睇兒......”
她微微愣神,反應許久,才意識到這是在喚她,于是頓了頓,回過頭,看向眼前這名陌生的女人。
女人欣喜地湊近,狠揉了兩把她的腰,湊至她耳畔黏糊糊地說:“你可算回來了。”
脂粉香氣撲面而來,面前女人生的一副春風芙蓉面,袅袅娉娉,青絲松垮盤起,零碎落下幾縷。
女人的下巴如刀削般尖細,鹳骨凸起,眉毛短而稀疏,一對丹鳳三角眼,看向陸允慈的眼神直白赤.裸,帶着嫖客的審視。
隻言片語在腦海中迅速劃過,陸允慈大緻判斷出她是尋芳閣管事的媽媽——雲茜。
她面無表情地看向雲茜,瞳孔黑沉沉的。這讓雲茜莫名發怵,隻覺得她有些不一樣了,但具體是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身體好得差不多了吧?”說着,雲茜又将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陸允慈搖頭,依舊不答。
一來二去,雲茜沒了耐心,原形畢露。
她輕佻地捏起陸允慈的下巴,“宋家公子和潭将軍都點了你,讓你今晚上伺候,你去薔薇苑準備着吧。”
陸允慈靜靜地聽着,一反尋常,沒有抱怨,亦沒有反抗。
雲茜雖詫異,但覺得這是好事,這麼多年,她總算想通了。在尋芳閣,誰不是這樣過來的,當年的她,也是整日覓死覓活的,甚至比睇兒的年紀還要小,不也照樣熬過來了。
如今看來,這些算得了什麼。
下一刻,一名雲茜從未見過的陌生女子抱着箱子走了過來。箱子打開,滿滿一盒銀子閃着亮光,狠狠晃了雲茜的眼睛。一沓又一沓的銀票堆放其上,數額之大,雲茜這輩子都沒有見過。
她雙唇微張,怔愣在原地。
“我贖身的錢,夠了嗎?”陸允慈冷冷開口。
這麼多錢,買下整個尋芳閣都綽綽有餘,可保雲茜好幾輩子衣食無憂了。
“你......”雲茜一時啞然。
為了留住這兒的頭牌,雲茜曾無所不用其極。她常常半夜拿着鑰匙,潛入各個姑娘的房間,蹲下身子,放輕腳步,開始敲地磚,一塊也不放過。
若是發現其中藏匿的銀元,當晚,必會是一場腥風血雨。房門内,女人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各個庭院都能聽見,鋪天蓋地的血腥味随之蔓延。
雲茜雇來好幾個粗野漢子,那些人一身蠻力,對身下女子拳打腳踢,不留任何情面。雇人的錢,就是從姑娘房中搜刮出來的,藏的越多,搜刮出的錢就越多,雇來的人也越多。
到頭來,辛辛苦苦攢的贖身錢全都化作揮身于自己身上的拳頭。
“以儆效尤”,立竿見影。久而久之,這裡的不少姑娘逐漸麻木,關于自由的妄想徹底幻滅。
畢竟尋芳閣這種地方,表面風光無限紙醉金迷;私底下,死了人卻無人知曉,對外稱姑娘得了髒病,官府亦懶地調查清楚。
此刻,雲茜心底五味雜陳。富貴從天而降,喜悅還未來得及沸騰,就被席卷而來的落寞強行打斷,這裡,可是自己半輩子都沒有走出的地方......
至此,雲茜沒有理由不放人,隻能強壓下心底的異樣,順勢揚手拿起百花鑲珠帕拍了幾下以示慶祝,嘴角上揚地看向她,眼底卻無絲毫笑意。
“這些銀子銀票,誰給你的?”
雲茜好奇到心底發癢。
“是宋公子?還是......”
話音剛落雲茜止住,她自己都不相信。
經常點睇兒的那群人,多是出身于世家大族,折騰起睇兒來,哪有半分憐香惜玉之情。
何況為青樓女子贖身之事一旦傳了出去,臉面何在?這些人,将來必定是要與門第相當的女子成親,為睇兒贖身,怎麼可能?
她總覺得有哪點不對。
思緒翻湧間,雲茜猛一擡眼,對上眼前人漆黑的帶着審視的眸子。
她終于意識到哪一點不對了,今日站在她面前的睇兒,令她陌生。這麼多年的相處,她對睇兒,實在是太熟悉了。正因此,這種異樣感愈演愈烈。
“告辭。”陸允慈說完,轉身就走,身側的小丫頭跟着她。
雲茜挽留不住,迅速接受了這一事實。箱子裡的銀票實在誘人,她眼睛亮了起來,手指浸染舌尖,快活地開始數。熬了這麼久,無非就是為了這個。
然而,不少白色粉末兀地從銀票間抖落,雲茜立刻意識到了不對,錯愕擡眼。視線中,睇兒背對着她,她看到睇兒左耳根處有一顆鮮明的紅痣......
!
——這不是睇兒!
睇兒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被她養在身邊了......
朝夕相處數年,即使是一模一樣的臉,她也能敏銳察覺出不對。
她終于明白這從始至終的異樣感源于何處。
“你......”
“你不是!”
雲茜顫着聲音開口,話說一半,忽而心口一緊,絞痛從心髒蔓延,失了力般站不住,徹底跌倒在地,濃烈的血腥味從自己口中傳來,鋪天蓋地。
好痛......
仿佛五髒六肺都在撕裂,她快要喘不過氣。
意識到身後發生了什麼,陸允慈停住腳步,但最終,一次也沒有回頭。
-
“聽說今日學堂有新人要來?”
“男的女的?”
“是名女子,聽說......”
交談聲兀地降低。
“是尋芳閣的一位女子......”
“啊!?怎麼可能啊,尋芳閣,那種地方,難道不是......”
“你小聲點.......”
......
在一衆議論聲中,陸允慈的馬車在文翰齋門口停下。她走下來的那一刻,嘈雜聲頓時止息,門庭若市,卻連根針掉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方才在人群中交談議論的女子在看到陸允慈的一刹那不自在地攏了下耳邊發絲,怔愣片刻,飛速将目光移向别處,臉卻紅了。
陸允慈走路時姿勢端正,挺直身子目視前方,對周遭的一切不聞不問。
文翰齋男女分開教學,開設的課程不僅有詩書,還有天文、算數等理論。
陸允慈走到後排座位将東西放下,在這期間,不少人的目光朝她座位的方向看去。
待所有人落座後,少頃,一位穿着雍容華貴的女子緩緩走入正殿前,座位前女學生們一齊起身,恭敬行禮。
“楊妃娘娘安好。”
楊沫直直看向後方,與陸允慈短暫對視後便朝衆人回了禮節,懸着的心,落下了。
傍晚下學,陸允慈拿起東西就要走,宋明康叫住了她。他像從前在尋芳閣般勾住她的脖子,将她帶到了樹蔭下人煙稀少的地方。
陸允慈皺眉掙紮了一下,反應并不是很大,她在判斷眼前人究竟是誰。
樹影搖曳,他低下頭,與她近在咫尺,臉頰快要相貼。他湊至她耳畔,問:“睇兒,你身上......沒事了嗎?你怎麼會入學文翰齋?”
陸允慈面無表情,胃裡一陣翻湧,卻也隻是搖了搖頭,對于另一個問題,她避重就輕。
“贖身的錢夠了。”
宋明康不知為何着急了起來,“你真好了嗎?那天晚上我喝了酒,不該那樣對你的,主要是潭越,他出的主意,說要一起......但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
“後來才知道你那天生病了,那天動手的人其實是潭越,不是我,其實這幾天我一直想......”
“不重要了。”她沉着聲音打斷了他蒼白的解釋。
宋明康止聲。
他想要說清楚的其實還有很多,比如那天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潭越說要一起的時候他是默認的,一時欲望上頭不顧睇兒身體的人是他。
他想說聲抱歉,但身份和面子都讓他拉不下臉,于是就這樣和眼前人僵着。
看他欲言又止,陸允慈對他心底所想并不抱興趣,手指不自覺地絞緊,握成拳頭,有些扭曲。馬車聲響起,她望向門口,是白芷來接她了。
“若無他事,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