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内陷入一片死寂,空氣仿佛被盡數抽幹,失去傳播聲音的介質。
一束陽光從車窗外斜射進來,刺得許非遙眼睛難受,他卻像是喪失了知覺,望着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像是被定了身似的,始終沒有挪開視線。
換成别人聽來,梁覺的語氣再正常不過,察覺不出絲毫異樣,就像是在一次沉悶的車程裡,上司對于下屬随性的發問。
底下潛藏的危險意味,隻有許非遙一個人可以領會。
這是一場光天化日之下的淩遲,卻隻沖着他一個人,因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一個出乎意料的聲音。
“勾引學生啊……哎唷,真的假的?”
駕駛座上,司機已經試探性地扭了好幾次頭,糾結再三,還是忍不住插話。
梁覺嘴角閃現一個狎昵的弧度:“當然是真的。”
司機的女兒剛上高三,許非遙以前坐車常聽他抱怨孩子成績差,悟性又低,眼看就要高考,專門給女兒請了一對一家教。
一聽見梁覺這話,司機整個人的腰闆都繃直了,生怕自己也不幸遇上一個會勾引學生的家教,什麼禮數都抛到九霄雲外,迫不及待地追問:“是怎麼勾引的?”
梁覺定定地打量着許非遙,眼裡不懷好意的興味更加肆無忌憚。
“自然是□□,”他雲淡風輕地抛出一句話,“他跟學生說,隻要成績提高十分,就可以親一下,引誘學生一點點掉入他的圈套。”
腹部驟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痛,許非遙下意識地死咬住口腔裡的軟肉。
“啊?”這和司機想的不太一樣,他愣了一下,“那他就是為了給學生提高成績?也夠豁得出去的。”
梁覺的目光突然看向前方,微微低垂,片刻的停頓後道:“他是豁得出去。”
“那孩子的成績提上去沒有?”
梁覺嘴角拂過一絲冷笑:“可以說是突飛猛進。”
“真的啊?”司機眼睛一亮,随後又反應過來,趕緊掰正思想,“不對不對,就算是提了成績也不行啊!這這這,這可是早戀啊,這也太危險了——”
“師傅您也不用太焦慮,”許非遙蓦地出聲打斷,雙肩包緊緊地抵着疼痛難忍的腹部,努力壓制住洶湧的痛意,“這樣罔顧師德的家教畢竟是少數,剛才梁總也說了,他混得很普通,相信他也受到了該有的報應。”
“也是啊……不過要我說啊,混得普通還不夠,這麼禍害學生,就該天打雷劈才對,”司機又好奇地問,“對了,最後那家教和學生怎麼樣了?”
沉默須臾,梁覺平靜地說:“分開了。”
“是被家長發現了?”
梁覺氣定神閑地說道:“他勾引學生,無非是為了從家長那裡換取好處,一旦學生失去利用價值,自然就被他一腳踹開。”
許非遙腦海中出現了一瞬的空白,随即怔怔地看向梁覺,發現他已不再看着自己,目光決然地投向前方,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司機直呼造孽,話匣子瞬間大開,在他一路長籲短歎、滔滔不絕裡,商務車不知不覺間抵達了市中心商圈。
車在路邊停了幾分鐘,許非遙仍然沒有動作,直到耳邊傳來窗玻璃和手指的敲擊聲,一擡頭,他從車窗外捕捉到一抹燕尾服的衣角。
從這個角度他看不見梁覺的臉,隻見他雙腿冷倦地前後交叉,看樣子已經在原地站了許久。
尚存的幾分理智告訴許非遙,他又犯了錯誤,不僅沒有下車為上司開門,還讓上司幹站着等自己,實在是太不妥當。
可他的大腦卻還處于地震的餘波裡,全然顧不得其他,渾渾噩噩從車裡鑽出來後,便無意識地跟着梁覺往前走。
剛進入商圈,一個經理模樣的人快步上前迎接他們,引領他們來到一間寬敞的休息室,殷勤備至地為他們端上茶水。
梁覺在沙發上落座後,立刻撥通電話。
許非遙站在他身邊,聽見聽筒另一端傳來一個細細軟軟的男聲,不出意外,應該和梁覺剛上車時通話是同一個人。
拿着手機聽了一陣後,梁覺面色沉了下來:“還要多久?”
緊接着又皺起眉頭說:“說中文。”
對方叽裡呱啦了一陣後,梁覺挂斷電話,一擡頭,看見許非遙還站在自己身側,沒有坐下。
梁覺的視線自下而上,徐徐打量許非遙的全身,撞上他錯愕的目光後,慵懶散漫地開口:“有事?”
冷不丁被梁覺這麼一問,許非遙不禁有些懵圈,口不擇言之下,沖動地說了一句:“我沒有。”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可梁覺臉色卻并無詫異。
他翹起二郎腿,兩根手指在另一隻手的袖口有節奏地敲打。
“沒有什麼?”
胸腔裡好像有什麼在拼命抓撓,疼得他揪心。再次開口,許非遙的聲音變得格外幹澀。
“沒有像你說的那樣。沒有為了從梁湃那裡得到好處,所以才和您——”
一句話說到這裡,仿佛已經耗盡了全部氣力,許非遙深吸了一口氣。
梁覺仍雙手抱胸,饒有興味地審視着他。
“我承認,一開始給您做家教,的确是應了梁湃的要求,但我沒有因此從他那裡得到過一分錢,我後來答應和你交往,更不是因為……”
許非遙突然卡了殼。
他可以接受一别七年,如今的梁覺對他惡語相向、視如草芥。
他也可以接受梁覺将過去種種都歪曲成許非遙單方面的“勾引”,哪怕這與事實大相徑庭。
可他不能接受自己在梁覺心裡是那樣的人,更不能接受他們一起共度的那幾年時光,被他描述得如此不堪。
難道這就是梁覺當年将自己拉黑後一走了之,這麼多年對自己不聞不問的原因?
因為他一直對自己有着那麼深刻的誤會?
這樣的懷疑剛一冒頭,就被梁覺一句話打消。
“我知道。”
梁覺臉上表情絲毫未變,眼裡閃過一抹晦色。
許非遙怔然,眼神飄忽了一陣:“那您為什麼……”
梁覺冷然一笑,緩緩擡起眼眸,目光犀利如刃。
“為了你這句話。”
許非遙眨眨眼:“什麼話?”
“如果不是受了污蔑,你會承認我們交往過嗎?”
許非遙的眸子閃爍了一下。
他回想起剛才在車上,自己下意識看向司機的那一眼,恰好落在了梁覺的眼裡。
許非遙聽見自己很急切地開口:“梁總,如果您是指剛才在車上,我隻是不想讓這些事成為風華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這也是為了保護您的隐私,不是嗎?”
“隐私,”梁覺冷嗤一聲,“那我再問你。”
許非遙心裡湧上不祥的預感,他努力保持鎮定道:“您說。”
“七年了,你告訴過任何人你談過戀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