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樞兩手負身後,望着萬壽紋窗棂外的天幕一寸寸變暗,嬰兒手腕般大的蠟燭燃燒着,偶爾發出幾絲聲響。
室内靜得有些吓人。
燭光将他挺拔的身軀拖拽成長長的影子。常信站在他身後低着頭一言不發。
謝樞望着窗外的夜色,臉隐在黑暗中,整個人如同一尊雕塑,毫無生氣。
良久他才若有若無歎了口氣,聲音低沉,好似自言自語:“阿瑤,你真是翅膀硬了”
單看背影和聲音,還以為是哪個溫潤的玉面郎君呢。
隻是,謝樞不是什麼溫潤的郎君,他隻是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包括對李妙善。即使不喜歡自己又如何?他位高權重,總能把人囚在身邊。
這次,他不會再讓人逃了。更不會讓其他野男人出現在她身邊。
她隻能屬于他一人。不管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永遠糾纏不清。
先前謝樞還覺得應該讓她見識人性險惡,挫一挫身上的銳氣,可驟然聽到常信彙報女人上船後跟一戶農家人走得極近,又忍不住滿腔的怒火。
恨不得現在就把人抓回自己身邊狠狠壓在身下,讓她如玉的肌膚烙上屬于他的專屬印章,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懷上他的孩子,如此生生世世糾纏下去才好。
他轉身踱步,臉上依舊是風平浪靜,可一雙眸子底下是掩飾不住的偏執和怒火。
輕聲道:“既然翅膀硬了,我把它折了便是”。
聲音砸在夜色中,恍若一粒小沙子掉水中,驚不起丁點水花。
隻是,常信心裡清楚,表小姐接下來的日子定不會好過。不由得暗暗為她捏一把汗。
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妙善出來甲闆上透氣,衣袍被刺骨的冷風吹得烈烈作響,她卻絲毫沒覺得冷,看着兩岸青山逐漸離自己遠去,就像這些年來她跟謝樞的糾纏,恍若南柯一夢。
夢醒了,她也該重整旗鼓恢複自己的生活。
李林緊随其後出來,聽到她爽朗的笑聲,不由得好奇:“五娘何事如此開懷?”
李妙善在李家行五,出門在外又刻意扮醜,總不能讓人家再一口一個姑娘喚着。因而“五娘”便成了她的稱呼。
這些時日的相處,加之以文會友,李妙善詩詞造詣十分深厚,在不少事上點撥李林許多,二人已經漸漸熟稔起來。
李妙善轉頭,寒風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雖然刻意扮醜,她說話的樣子依舊嬌俏迷人。
“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她念了句五柳先生的詩,又重新将視線投到江面上。
之前的日子,不就是樊籠嗎?雖然五柳先生作這詩的出發點與她不盡相同,但李妙善覺得,此情此景再沒有比這句詩更合适的了。
李林看着她開懷的形狀,眸色溫柔,嘴角不知不覺勾起一抹笑意,溫柔道:“那某就恭喜五娘了”。
在江上飄蕩的一個多月,李妙善還以為自己會受不了船上艱苦,會暈船,會被各種現實因素擊垮。沒想到這麼多天過去,不但人好好在這裡,連謝樞也沒查到自己行蹤。
這不禁讓她有幾分得意,對未來更是充滿無數憧憬。
很快就要到江州,李夫人已經打算好了,到時候在碼頭下船,再租一輛牛車到兄長家中。到時候安頓好李妙善,日子才真正算有了着落。
柱子跟李妙善玩得好,時不時就跟猴兒一樣蹿到跟前,要聽她講故事。她博聞強識,不論是封王拜相的經史子集,還是風花雪月的才子佳人,啥書都看過,記得也清楚。前些時候見柱子無聊,跟他說過一些。沒想到小家夥還真聽入了迷,眼睛眨巴着要她再說。
不過,柱子到底小孩子,旁邊還有他母親兄長,李妙善隻是撿了些小孩子能聽懂的來說。
李夫人忍俊不禁,食指點了點幼子額頭,搖頭歎道:“什麼時候如此好學了?難不成長大後考個狀元郎回來?”
柱子手還拉着李妙善袖子,笑嘻嘻扮了個鬼臉,“這事兒還是讓兄長來吧,俺隻适合做個混吃等死的!”
“喲,混吃等死這詞都學會了?本事不小嘛!”李林靠在旁邊取笑,面色溫柔。
“姐姐前幾天說過,俺就給記住了!”柱子聽不出兄長話裡的深意,揚起下巴得意洋洋,活脫脫一隻驕傲的小公雞。
“姐姐,俺厲害吧?”他又拉着李妙善的手一臉期盼問,眼睛晶亮。
李妙善也笑:“那是自然,姐姐沒見過比柱子還聰慧的小孩兒。想想跟你差不多年紀的,還巴巴央着要吃饴糖,哪裡還會這些東西?”
柱子聽完鬧了個大紅臉。前兒他還央着李夫人買船上商販賣的饴糖,李夫人不依,他竟一氣之下跑了。
衆人笑。李夫人道:“這裡隻有五娘能治得了這小子,叫他淘氣慣了!”一邊說一邊虛虛指着柱子頭顱責罵,可話語中都是溫柔與玩笑。
今晚過去。明天一早就要到江州碼頭了。晚間天氣很好,李妙善靠在李夫人旁邊,透過窗牖望着懸挂天幕的一輪明月。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不祥的預感。
這預感在她上船多日都沒被人識破身份,沒被謝樞追查到這裡時逐漸消淡。可今晚,它又出現了,甚至比當初從大沽村逃跑時候更甚。
這是為什麼?
心煩意亂,她索性起身出去吹冷風,先前的憧憬泰半又轉化為對未來的無盡迷茫。
若是被謝樞抓到,她又當如何?
盡管内心不安,寒風陣陣,遠方無盡的天幕還是一點一點爬上了白光。光線透過層層迷霧,投射出萬丈光芒,映在李妙善清秀的臉上。也照到她内心深處。讓她恍然大悟。
抓到又如何?隻要腿長在她身上,謝樞就絕對關不住她,她就總能找到機會離開。
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還未等她繼續深思,後面傳來李夫人喊她“五娘”,
李妙善“欸”一聲應和,知道船靠岸到碼頭,她們也該下船了,忙轉身把自己行李帶上。
殊不知李林已經快人一步幫她拿着挎在胳膊上,在出口處等她。行人衆多場面又極推搡,可他帶着微微笑意站在那裡,李妙還是一眼望到了他。
讪笑着接過:“多謝公子”。
李林挑眉,眉眼一如既往溫和。完全沒了初初見面時的快言快語。柱子在旁邊拉他的手,極其不耐煩,故作老成道:“哥哥快走吧,别在此地傻笑了,真真替你感到丢臉”。
李妙善噗嗤一聲笑起來,忍不住摸摸柱子毛茸茸的頭,心裡感歎童言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