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寺隻有你們五人?”
住持顯然沒想到李妙善會這麼問,不着痕迹看了眼謝樞,回道:“除貧僧師徒五人,西廂房還有一位慧能和尚,他苦心修佛鮮少出門,故而不出席今日的水陸法會”。
慧能和尚,那就是謝樞親父——謝璜了。李妙善偷偷擡頭飛快看了眼謝樞,發現對方面無表情,并無多餘的情感。
隻是催促住持:“開始吧”。
于是陣陣經幡中,僧人們擺好陣法,端坐在蒲團上閉目誦經。李妙善跪在僧人的蒲團身後,對着大殿上面的金身如來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身邊的蒲團上已經跪了人,不由疑惑問:“你跟我跪什麼?”他不是不信這等神佛之事嗎?如今怎也如此虔誠雙手合十?
謝樞懶洋洋掀了掀眼皮,煞有介事道:“我這是為瑤兒祈求佛祖保佑,隻願瑤兒無病無災、喜樂安康”。
李妙善掃了對方一眼,聲音中帶着掩飾不住的笑意:“你說出來就不靈了”。
謝樞扭頭正要跟她說話,身後突然傳來“嚓嚓”的鞋底刮在地上的走路聲。李妙善扭頭一看,隻見一個身形瘦削的和尚朝内殿走來。
他迎着薄霧,鴉青色的灰鞋踏過地闆。一陣風吹過,傳來陣陣檀香味兒。步步生蓮。
他身着淡青色麻質佛衣,袖口上繡有“所見諸佛,皆由自心”的佛家揭語,面色平和,左邊眼角處有一滴淚痣,眉目低垂時如山泉映月。頗有些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氣質。
來人眉眼與謝樞很像,不難看出二人的父子關系。李妙善知此人就是謝璜——常年在歸元寺修身參佛的謝家主君。
歲月仿佛仁慈的老人,不舍得在他眉目如畫的臉上留下絲毫痕迹。李妙善不由得想起一直在謝家操勞的姑母,明明姑母比謝璜還要小上幾歲,卻在歲月的蹉跎下老了容顔。
無怪乎當年謝狀元打馬遊街獲得多少女子青睐,這臉長得就很有欺騙性。可是,這樣溫潤一個人,卻負心漢一般負了多少女子。
在謝家苦盼着他回心轉意的姑母不正是其中一個?
謝樞仿佛知道來者何人,閉着眼睛跪在蒲團上,絲毫沒有看一眼來人的意思。可是,在李妙善眼裡看來多少有些掩耳盜鈴之意。
謝璜走到他旁邊,步子稍微停頓,卻并未多說什麼,随即步子又打了個旋兒往内殿裡面走去。
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重重經幡中,直到最後一點也消失不見。謝樞才睜開眼睛,雙手垂在身側不知不覺攥成了拳。
李妙善目光始終追随着謝璜,對方兩眼一直目視前方沒有絲毫看她的意思,倒仿佛真跟她不認識似的。
她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謝璜裝作不認識她,那姑母所說的謝璜能助她逃脫是何意思?是姑母還未跟謝璜通信,還是對方拒絕幫她?
李妙善看着逐漸隐了身影的人,心亂作一團麻。
第一場法會結束,僧人們紛紛站起身,誰都沒料到謝璜會在這時候過來,住持波瀾不驚的眼也帶着幾絲驚訝,最終并未多說什麼,隻吩咐小沙彌給李妙善他們上茶水。
謝樞自是不喝這來曆不明的東西,擺手讓沙彌退下。李妙善倒有些口渴,見茶水原封不動送回去忍不住道:“我有點想喝”。
“乖,這兒的茶水不好喝,口渴等回廂房再喝”。謝樞捏捏她手心。
第二場法會開始,這時外面突然刮起了風,早上還晴空萬裡的天空轉眼堆滿烏雲,陰沉沉仿佛壓垂到地上。
殿内一下子陰暗下來,偏不巧的是大風把大殿燃燒的蠟燭吹滅了,層層經幡随風翻滾。
似一隻暴怒的野獸随時準備張開滿嘴獠牙。李妙善心中一滞,呼吸不由得緊促幾分,拉着謝樞的手也發了汗。
謝樞安慰她,“莫怕,我在這兒”。
話剛說完,突然傳來一陣陰恻恻的笑聲,笑聲綿延不絕,像生鏽的鐵鍊拖過地闆,尾音帶着細小的金屬刮擦聲。
李妙善心中莫名恐懼,仿佛被扔進滿是毒蛇的巨大漩渦中,有濕冷的毒蛇順着脊椎爬進耳道,鱗片摩擦耳朵的沙沙聲突然變成一汪汪黑紫的鮮血。
殿内的燭火陡然亮起來,燈光映襯下,李妙善看清來人的臉。雖然他披頭散發,臉上還帶着一道巨大的傷疤,傷疤從眼角延伸到下巴,看着猙獰又惡心。
站在他們面前的,赫然就是前段日子傳戰死沙場的東平侯——謝敬儀。他陰森着臉,傷疤上重新長出來的白肉在燈下刺激李妙善眼膜。
他竟沒死?!
“尚書令楊大人,别來無恙”,他說這句話似乎花費了巨大的力氣,聽聲音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咬牙切齒。
謝樞卻沒有絲毫震驚,微微揚起下巴從蒲團上站起身來,帶斜視的目光望向來人。
這極其輕蔑的表情,李妙善還是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平時謝樞面對她都是低着頭,嘴角時不時帶着笑意。沒想到,他臉上居然能做出如此生動刻薄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