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因這舉動壓住了嘴角,反應卻極快,立刻便阻止了燕清忞這不知真假的告罪,又将人拉到身邊坐下。
“……是宮人們服侍不得力,縣主倒把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了,實在是個和善人。”
元嘉沉默一瞬,很快在唇角勾起一抹上揚的弧度,勉強算是溫和的笑容。
燕清忞卻笑而不語。
元嘉将桌上被忽視許久的錦盒推到燕清忞手邊,“縣主打開瞧瞧?”
燕清忞垂目掃了兩眼,指尖懸停在鎖扣上,不知在想些什麼。少頃,輕輕一動,便将盒蓋翻了開來。兩指拈起镯子,左右擺弄了幾下,又被燕清忞放了回去,“做工雖算不得上佳,卻是費了心思的。”
元嘉将盒子推得更近了些,“疏勒送來的禮物之一,縣主若還瞧得上眼,便将它收下,隻當是多了件首飾。”
燕清忞擡手撫過錦盒最外層雕刻的凹凸花紋,好一會兒才出聲,“這是選中我去出降了?”
疏勒想在大周娶位公主回去,早不是什麼隐秘事了,宮内更是傳得沸沸揚揚,燕清忞知道便也不足為奇了。
“是,也不是。”元嘉收回手,“此事随心,無關屬意。隻要縣主不願意,這事在縣主這兒便不作數。”
“……妾身竟有的選?”
燕清忞緩緩挑起一邊眉梢,半似驚奇,半似諷刺。
“為何選不得?”
元嘉反問道:“予雖認為縣主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可此事也并非隻縣主能做……區區疏勒,原也用不着強逼宗室貴女出嫁。”
燕景祁大概是想的,但元嘉卻不願就這樣定了一個女子的來日,所以也并未按照男人的心意将事情說得毫無轉圜餘地。
聞言,燕清忞探究的目光在元嘉臉上徘徊了許久,元嘉也始終神色坦然地任由打量。終于,燕清忞收回了視線,指尖卻依舊摩挲着那錦盒的表面,她從喉間發出一聲模糊而短促的笑,緩緩道——
“……有何不可。”
幹脆到反叫元嘉有些詫異了。
“縣主這是、答應了?”
“答應了,隻不過還要再多問皇後一句……妾身今次出降,是什麼身份?過去了,又是什麼身份?”
燕清忞面不改色,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終身大事就在這一句話中定下了。
“疏勒要娶公主,咱們自然也就嫁公主。”元嘉揣摩着燕景祁的心意,此刻倒也坦然不諱,“縣主若出降,自是封為長公主,一應儀禮以公主尊位相籌。出降後,便是須蔔王的妻子,疏勒人敬奉的可敦。”
“妻子?”燕清忞輕笑一聲,“可妾身怎麼聽說,這新王繼位前,便已有三位妻子了。”
“不管那須蔔王有沒有妻子,有幾位妻子,大周的公主過去,便隻能是他唯一的妻子。”
元嘉語氣平淡,這話或許對那三個女子有些殘忍,可強權之下,須蔔王想要拿到好處,自然也得付出讓大周滿意的籌碼──疏勒唯一的女主人,這樣的稱号才配上大周金尊玉貴的公主。
“好,那妾身便沒有其它疑問了,萬事皆由陛下、皇後殿下做主。”
燕清忞再一次舉起那對镯子,放在眼前默然凝視了片刻,而後戴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事情已辦妥,元嘉卻沒有急着離開的意思,一雙眸子帶着幾分探究看向燕清忞。
燕清忞兩手相抵,戲耍般将對镯碰撞出聲,絲毫不在意身邊人的目光,隻道:“皇後若還有想問的,不妨直說。”
“……隻是有些好奇罷了。”
元嘉亦是直接。
“好奇妾身為何這樣幹脆?”
“是。”
燕清忞将手擱回膝前,脖頸微動,眼珠輕轉,待看盡屋内布置後,才略帶玩笑般開口:“皇後瞧瞧,哪家縣主做得像妾身這般模樣?”
“縣主的父親──”
元嘉蹙眉反駁,卻又在下一刻被人打斷。
“妾的父親是謀逆的戾太子不錯,可他尊貴時,妾未受一日之享,偏他敗落時,妾反要日日陪受了……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其實,妾身是感激的。”燕清忞瞧着頗為感慨,“皇祖父留了罪者内眷的性命,皇叔父繼位後也多有厚待……可流言這東西,從來都不肯叫人安甯。”
燕清忞偏着腦袋,還是笑臉朝着元嘉,隻這笑裡卻多了三分無奈,“妾身也明白,妾身如今有的一切,不過是禦座上的那位想要施顯自己的仁德罷了,可既然給了妾身,那妾身便受得住。偏流言難聽,在旁人口中,妾身永遠都隻是那個謀逆者的女兒。什麼縣主,什麼宗室,都不過是塊遮羞布罷了。”
元嘉沒有說話,而燕清忞現在或許也不需要她說話。
“妾的姊姊,便是受不住流言,才急急嫁人,離了這座皇城。臨走前,她還勸妾呢,讓妾及笄後也早些尋個人家,好過自己的逍遙日子。”燕清忞面露懷念之色,“隻可惜,我沒有聽她的話……”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元嘉微微一笑,“縣主若是一早便嫁人了,也就不會有予今日的上門相詢了。”
“是啊,”燕清忞笑了起來,“誰能想到妾還有今日之命數呢?”
“她們都視嫁蠻族為洪水猛獸,覺得是對自己的侮辱,是對自己尊貴身份的侮辱,可于我而言,它卻是絕無僅有的機會……今日之前,我不過是滿負罪孽的戾太子之女,今日之後,我卻會成為奉國大義的巾帼!他日史書工筆,也得寫我燕清忞教化外族之功,此輩稱我贊我,後人頌我譽我,詠詩做賦,我都受得起!我要堂堂正正的出這上京城!”
燕清忞目光灼灼,野心絲毫不加掩飾,幾欲噴薄湧出。
“怪不得……”
元嘉在燕清忞一聲聲的訴說中,終于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什麼?”
“怪不得,陛下也認為縣主是那個最合适的人選。”
元嘉感慨道。
“……竟不是太後與您做的主?”
燕清忞總算顯出兩分訝然。
元嘉緩緩搖頭,“今日,雖是予來做這上門客,可做主的卻仍是陛下……說來,陛下對縣主這位堂姊也是贊譽有加的呢。”
燕清忞眉頭微擰,有些不明白元嘉的意思。前者卻沒有再作解釋,擡頭看了眼窗外天色,便起身告辭,“時候不早了,予就不多叨擾縣主了。疏勒停留的時間不長,也還有許多儀禮上的事情要操辦,這段時日就辛苦縣主了。”
燕清忞跟着起身,又将元嘉送至門口,“萬事皆由陛下、皇後殿下做主。”
雖是重複的話,心境卻完全不一樣了。
“疏勒勢弱,依附大周已成定局,縣主教化外族固然功大,可就沒想過要稱權于須蔔王之上嗎?”
元嘉說得直白,對着明顯愣住的燕清忞粲然一笑,這才推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