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兒,你先出去吧。”柳瞑鳳松開柳吟雀,輕輕揉揉她軟絨絨的發,那雙美目斂下寒霜,卻因經年累月的锉磨平白少了其本該有的多情。
“……行吧,我在外面等着哥哥。”柳吟雀的頭發松松軟軟的,手感很好,她的臉也軟軟的,她今年年方二十二,嬰兒肥還沒褪,柳瞑鳳偶爾也會忍不住揉兩下。
不過礙于妹妹長大了,早過了婚配的年紀,這種場景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如今……也是他逾矩。
說來也是他的問題,礙于他的身份柳吟雀至今都沒機會談婚論嫁,說不慚愧是假的。
門被關上後他還是愣了一會兒,才有些失神站起來,緩步走到衣櫃前。蓦一打開,他有點僵住。
這麼說吧,柳瞑鳳自己的衣櫃裡,清一色都是白的,頂多有點藍色綠色金色之類的修修邊,滿打滿算,統共也就五套不能再多,雖然他每天裡三層外三層從來不曾怠慢,但還是被朝中大臣說成是:日日披麻戴孝,不曾換過,想必不甚幹淨。
這些風言風語聽聽便也罷了,柳瞑鳳也不會太當回事兒。
畢竟旁人不知,但他自己清楚得很,他是在為誰守孝。
二十歲那年,他的恩師因故遭了讒毀離世,那時他出将入相,風光無兩,卻不想連最敬愛的師長都護不住。幾月後帝王為他加冠,問他所求,他不求婚不求利,隻要恩典———他想為他的兩位師長守孝六年。
陛下表面不說,卻在宴後将他拖出去打了五十大闆,近乎要了他的命。
事後,他在宮外長跪不起,兩日兩夜,陛下終于松口,許他白衣上朝,六年為期,但不許真正披麻戴孝。但他聽到時隻是咽下一口惡寒,心道他賭對了。
他的恩師一生為國盡忠,鞠躬鶴發童顔,竟是落得個不白下場,恩師死後這朝堂上再無一人護着他,他要想活命,必須自己想辦法取得皇帝信任。秦酌铮不信他為人,便将他的忠義最大化地做給那個人看,此舉雖對師長冒犯,但立竿見影。
他成了衆人口中的白衣卿相,但他白衣上朝的原因,衆人無論心知與否,隻是緘默。
六年早便過了,但有些習慣,改不掉了。
某日退朝,他被滕佐粼叫住:“柳相!”
他回眸,眼前這人褪了官袍後什麼花紅柳綠都往身上套,次裝扮花裡胡哨,但此人性情尚算得純良,也是這朝堂上極少有的他願意搭理的人。
滕佐粼小跑着追上來,一把搭上他的肩,嬉皮笑臉:“柳相,你怕不是忙得沒空買衣服吧?”
“胡言亂語。”那日滕佐麟不在,想來他也并不知情。可藤佐麟這人身份特殊———作為是世家大族安插在朝中牽制柳瞑鳳這寒門書生的棋子————他不得不防。
“不是………你這樣整天穿一件白衣服……影響不太好……”滕佐粼沒由來有些扭捏,一副欲說還休模樣。
柳瞑鳳不願與他多說,一甩手,潇灑拂袖,愣神功夫已經走出不小距離。
“柳相!你若是有空,三日後休沐日我們同去看看吧!”滕佐粼這次沒追上來,隻是又在後面喊了一句。
“承蒙厚愛,無此雅興。”
若滕佐粼真是一片好心倒也無妨,怕就怕他是為人指使來探柳瞑鳳這忠義虛實。
他在朝堂上舉目無親,管他牛鬼蛇神,防上一防,總歸沒錯。所以這是最好就是推拒掉,反正無論柳瞑鳳如何不給好臉色,滕佐粼總歸有不得不和他套近乎的理由,盡管柳瞑鳳需要黨羽,但他很清楚,不會包括滕佐粼。
他記着二十歲那年的春天,,他突然被皇上叫去當太子講師。其實他原來對此完全沒有意向,隻可惜聖意難違,不得已之下接了這個差事。在朝當官的必然知道,太子并不十分好學,他也才弱冠,陛下趕鴨子上架,或許旁人眼裡是打一棒給他一個棗,但事實上無非是為了給這個孤立無援卻頗得聖眷的太子增添籌碼,也是……牽制他。
柳瞑鳳對小孩子沒興趣,對十五歲的叛逆少年更是反感———特别是那種仗着出生為所欲為的纨绔子弟。再加上他是被強串上繩的螞蚱,如此受人掣肘,讓他本就舉步維艱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實在很難給這個小破孩好臉色。
再加上,師者要不怒自威方才豎得威信,管得學生,他柳瞑鳳本也不是和風細雨溫潤如玉之輩,對着與他命運牽連的秦羽涼嚴加管教,是對秦羽涼,也是對他自己的命負責,
幸而那天太子給他的印象不錯,該會的都會,規矩禮教也不錯,不過是璞玉尚欠管教,初見他時唯唯諾諾,可能有點怕他。但秉性不壞,也稱得上尊師重道,若能雕琢,成不了大材也不至于荒廢了一生。
述職完畢他正要回去,忽被皇上叫住:“雖是孝期,但逢宮宴佳節,如此也不成體統,你說是也不是?”
柳瞑鳳颔首行禮:“謝陛下賜教。”忠義不是蠢,此時不退,是他不識擡舉。
“柳卿最是令人省心的。”
對于這個欽點的狀元,秦酌铮可謂又愛又恨。愛他滿腹經綸一腔忠義,又是個寒門出身的混血,恨他不懂變通固執濫善,總會在一些莫名巧妙的地方給人找不痛快,那時五十大闆本是想要他命的,但後來因為一些綜合的原因,最終也還是留了一口氣。
秦酌铮從前隻有兩個固定的牌友,自柳瞑鳳回朝後就成了那個流水席位的唯一常駐,隻是随着幾人逝世,而今秦酌铮也不打牌了,隻是常常拉着柳瞑鳳下棋。
下棋同打牌不同,打牌娛樂更多,下棋,那就是互相試探,步步為營。
這個年輕人雖然衣服赤膽忠心,可舉止太冷冽老成,他也不得不多留幾個心眼。
棋逢對手自是珍重,但或許他也常常會惋惜,他少了幾個真摯的牌友。
那天晚上,華燈初上。春已全至,街上挂着各色燈籠的花樹正潑灑爛漫。靜水邊碧柳搖曳,河面潋滟一團濃重的月色,圈圈漣漪漾開去,映着婳京的漫天明燈,撲朔着紙醉金迷的奢華的夜色,永也不絕的世俗煙火,在這喧天的吵鬧聲中找到了歸宿。
滕佐粼正與衆世家子弟喝酒,忽聽得侍衛來報:“丞相,柳相在外求見。”
柳瞑鳳怎麼會屑于這上不得台面的饕餮宴會,他那般聰明的人也定能看得出來幾日前的對話有端倪,滕佐粼隻感覺自己喝醉了,才會聽得這般奇幻的話語。
他擺擺手:“走,本相帶你們找樂子去!”一片應和聲中,半醉的一幫貴公子浩浩蕩蕩地湧出了滕府。其中包括當今太子秦羽涼,二皇子秦羽蒼,三皇子秦羽寂,四皇子秦羽廖,永安王之子簡筠言,長樂王之子魏銘睿等一幹纨绔公子哥兒。
衆人行至門外,那滕佐粼臉紅脖子粗,舉手指天語出張狂:“今天哥哥就帶你們看看,什麼叫人生得意須盡歡!”“好!”“好!”“滕哥威武!”
忽然暗中一人伸出手來,一把拽住滕佐粼,他愣神片刻才看清,是柳瞑鳳那張萬古不變的死人臉,隻是此刻在燈火之下,分明還是不怎麼動搖的神色,那情态竟有幾分莫名的羞赧可人:“滕相三日之約,還作數嗎?”
滕佐粼瞪大了眼睛。
見他反應,柳瞑鳳也不曾皺眉,隻是平靜地松開了他:“看來滕相身有要務,不能履約,不曾送上拜帖就來叨擾是本相唐突,今日不便打擾了。”
“約約約!怎麼不能約!柳相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迎,興奮還來不及呢!這就走!嘿嘿,這就走!”可柳瞑鳳人都到了怎麼可能放他走,滕佐粼也不敢想那些世家大族交由他的這個他早想好該怎麼搪塞的任務竟也能莫名其妙地完成。
“我剛剛……是不是聽到了先生的聲音?”剛剛半死不活趴在秦羽蒼肩上的秦羽涼突出了聲,“先生來了嗎?快帶我回去……不然會惹先生不高興的………”
“怎麼會呢,皇兄。”秦羽蒼不曾留意到那邊動靜,隻是笑了笑,“皇兄怕不是喝多了,幻聽了,柳相怎麼會來這裡?”
“嗯……還是送我回去吧……萬一先生知道了……他定然不高興……”秦羽涼有些懊喪揉了揉眉心,試圖自己站起來。他酒量太差,剛剛被灌了酒,此刻身上已有些不适,若繼續下去,明日必會被柳瞑鳳瞧出端倪,那般,隻怕柳瞑鳳會對他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