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是和他已經熟絡的醫生,幾周不見,對方身材又圓潤了些。
溫嶺跟在他後面進來,将診室的門關上,在他身後站定,向被電腦屏幕擋去一半的白大褂颔首示意。
那醫生的眼鏡都要跌下來,好在反應及時,伸手扶住了。
“呃,秦知白的……家屬?”他斟酌着語句。
“之前怎麼不見你來過?”
溫嶺面不改色,假話套上誠摯語氣變得比真金還真:“我們家這位比較要強,之前沒好意思說。”
“……現在終于想通了,我也就跟着過來。”
他意有所指。
“——你、們、家?”
醫生的表情幾乎要裂開。
“嗯?”溫嶺不覺有什麼問題,“應該有陪診的權利?”
秦知白想當沒聽見,耳根卻泛起癢。他迅速搓了一下,手又縮回來。
是他來複診,現在局面反而演變成另外兩個人的交流。秦知白忍無可忍,打算提醒溫嶺收斂些。
他腿伸得長,收回來去踢溫嶺姿勢太别扭也太顯眼,隻能另換了個方式。
手往後伸,他想去扯溫嶺衣擺,讓對方住嘴,卻先被溫嶺輕巧捏住,戳了下才放開。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您繼續說。”溫嶺的聲音平和,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方便的話,之前存在的問題也講一下。”
而後話題中心又轉移到秦知白身上來。
他在這兩人的注視下愈發僵硬,思考的時間都被拖得更長。
“家裡人,你緊張什麼?”醫生奇怪地看他一眼,又問他最近是否還發作過其他的症狀。
最近不會了。秦知白說,失眠也有所好轉。
那是好事。他本來隻是随口一問,忽然察覺到關鍵所在:你記起來了?
秦知白沒有否認。
“是全記起來了還是一部分?能承受得住?”
秦知白目光有一瞬間的躲閃。他說我沒問題,卻拒絕提及更多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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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建在江濱附近,新開發的片區,有大片的綠地。
時候尚早,溫嶺提議去堤上走兩圈吹風,秦知白請的整天的假,自然應允。
這會是陰天,夏天裡适合出來散步的時候不多,陰天是其一。
江邊行人三三兩兩,也有人坐在堤邊擺了長竿釣魚。
他們在長堤上走着,像任何一對普通的情侶。
秦知白雖然也和溫嶺搭話,但明顯心神不甯。
溫嶺提點他:“靠猜是很累的。”
他其實還有話要對秦知白說,先被秦知白喊住了。
“溫嶺。”秦知白喊他。
“你有過這樣的經曆嗎。”
秦知白嘴微微張開,吐出無厘頭的詞句:“被人一次次從泥潭裡撈出來。”
“……也沒先問過願不願意。”話裡夾着似有似無真假難辨的幾絲怨氣。
風掠過江面,也将江邊走着的人吹得清醒。溫嶺反應過來,這不是面向他的疑問句,所以他什麼都沒說,隻是繼續安靜地聽下去。
“你沒有。所以你不能理解。”
秦知白自說自話。
視線沒和溫嶺對上,他替溫嶺編台詞,想象對方的意思是鼓勵他繼續。
“……像我,總是在被你救着。”
一次又一次,童話裡也沒有這樣勤勤懇懇的騎士,而他也不是公主,何德何能縮在高塔上等着人來。
溫嶺原本沒有這個義務,現在也不應該有。
秦知白細數過去這段時間裡發生過的事,從中拎出幾件拿來舉例。
“低血糖那次,如果你不在旁邊,可能我就已經解……”他及時收住話頭,“已經餓死在客廳裡。”
“……高燒時如果沒有人管着,容易燒成重症肺炎,繼發多器官衰竭,然後成為面龐凹陷的屍體。”
溫嶺皮笑肉不笑:“原來你也知道啊。”
秦知白自動忽略掉他的眼神:“在河邊那次也是。沒有你在旁邊,也許我會自己走進水裡。腳踝會被水草纏上,鼻腔裡會嗆進泥沙,指甲可能斷成兩截。三截也行。”
沒有親身經曆過,更多是想象和常識的産物,他一邊講一邊自己也懷疑。
用詞太刁鑽,不夠尊重生命,溫嶺聽不下去,于是打斷他的話:“——所以?”
風迎上來,他眼睛被吹得微眯。
秦知白知道他下一個表情會是笑,笑裡不止有善意,也藏有思考的痕迹。
一如他們初見時,他站在午後的房間裡,溫嶺攜滿懷日光進門,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頓片刻,然後在笑容的掩護下轉移。
作為被觀察者,他卻沒有絲毫不适,不像被旁人盯着看時,會脊背發冷汗毛豎起。
溫嶺就是有這樣神奇的能力。
“沒有所以。”秦知白說。
“你教我坦誠,”他停頓片刻,像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才終于下定決心,“……那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情節可能涉及血腥暴力,聽不下去的話就算了。也不是非要說完。”秦知白偏過頭,視線落點在遙遠天際。
那裡已經是視野盡頭,水和天的邊界變得模糊,要吞沒一個人輕而易舉。
“不是什麼好故事,”他補充說,“而且沒有确定的結局。”
秦知白臉上夾着一點嘲諷或者遺憾的神情,它們埋在陰影裡,溫嶺看不清,隻是憑對秦知白的了解能大概推測出來。
溫嶺有種強烈的預感:有什麼重要的信息即将通過秦知白傳達到他這裡。
即便他已經基本猜到答案,心也仍然不免要提起來,懸在半空,一時半會落不了地。
他深知那對秦知白來說一定是難以啟齒的話題。
怕人臨陣脫逃,沖動之下,他抓住了秦知白的手。
……手是冰的,心跳卻快得出奇。又因為兩個人的身體有了短暫接觸,有點像共振效應,連帶着他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
溫嶺提醒自己平複呼吸。他看了眼腕表:“我們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揮霍。”
“我就在這裡聽你講完。”他對秦知白說,恍惚間意識到和自己正對話着的已經不是沒有實形的一個聲音。
“……就像之前在通話裡那樣,什麼都不用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