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靳炳一邊把玩着,一邊狀似不經意地開口道:
“好了,毛中丞都已經走了,諸位也不必如此嚴肅。放心,本官問個問題就走,你們大可繼續宴飲,繼續享樂。”
“你們當中,哪位是吳縣的鄧知縣?”
他話音剛落,在場衆人齊刷刷地向兩邊移去。
于是乎,一個不知所措,尚未搞清眼前發生了什麼的鄧禮便出現在沈靳炳面前。
直至李平在背後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鄧禮方才如夢初醒,磕磕巴巴地回道:
“正,正是下官……”
鄧禮看上去快要暈了,在李平的攙扶下,哆哆嗦嗦地站了出來。
“嚯,鄧知縣何故如此驚慌?本官又不吃人,至于怕成這樣?”
瞧着鄧禮這副模樣,沈靳炳隻覺得好笑。
他直起身,握着這盞白瓷茶盞,大步流星地走向鄧禮,在其身旁停下,拍了拍肩膀,和善道:
“隻是向你打聽個人而已,鄧知縣肯定知道,不用這麼緊張。”
随後他微微俯身,與鄧禮附耳低語了幾句。
具體說了什麼,除他們二者之外,無人知曉。
然而就在沈靳炳剛剛直起身子的那一刻,鄧禮終于支撐不住,一下子癱倒在地,瞳孔收縮,滿目驚恐。
眼見這般情形,李平也是一驚。
他有心想要問問鄧禮沈靳炳究竟說了什麼,以至于會在衆人面前如此失态。
但礙于沈靳炳錦衣衛指揮使的淫威,他也不敢輕舉妄動,隻能悄悄地伸手,企圖将鄧禮拉起來,卻無濟于事。
不過,鄧禮這邊的動靜這麼大,也并未引得沈靳炳回頭再看一眼。
隻見他閑庭散步般地走到顧老身邊,一直摩挲着手中的那隻茶盞,似乎并未察覺到四周肅穆凝重的氣氛是由他引起的,反倒饒有興緻地開口道,
“顧老府上這隻茶盞做得可真是精巧,甚合我意,不知老大人可否舍得,願意割愛賣予我?”
“不過一個小玩意兒罷了,值不了幾個錢。既然上差看得上眼,拿去便是,何談賣不賣的?”
聞言,顧老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哦?北宋的定窯白瓷不值錢,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種品質的宋瓷,就算是宮裡也不多見啊。”
仿佛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沈靳炳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他無視此時早已汗如雨下的顧老,直接轉向林凡安,毫不顧忌地問起了這位商人,
“對了,這裡可還有位名滿江南的大富商呢。林老闆肯定是識貨的,若是知道市價,不妨告訴我個價格,我再多付一些給顧老,也算是替顧老出一份力,為蘇州百姓解決掉水患的麻煩?”
“請官爺恕草民難以從命,草民實在不知這宋瓷的市價幾何。”
出乎意料的是,林凡安果斷回絕了沈靳炳。
“何況就算草民知道,草民也不會告訴您的。”
迎着沈靳炳玩味的目光,林凡安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官爺久居京城,想來不是不知道草民店裡的規矩。凡是我林凡安名下,店裡所賣的任何東西,絕無與市價齊平的價格。假若草民今日告訴了您,豈不是砸了自家招牌?日後如何在京城立足?”
“呵,巧言令色。隻可惜你此時身不在诏獄,否則我可真想拔了你的舌頭,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張嘴,竟能練得如此巧舌如簧。”
沈靳炳嗤笑一聲。
他話雖狠,人卻沒什麼動靜,也并未阻止林凡安繼續說下去。
“那還是得多謝皇上垂愛,讓草民福澤深厚,不至于因為這張嘴而招緻禍患。”
林凡安虛虛一抱拳,同樣回以一笑,繼續道,
“再說官爺不是不知道,這瓷器最初其實也就是一抔泥土罷了。一抔泥土,價錢幾何?其值錢的部分取決于它的工藝,它的成色,它的形态,還有我們這些商人對其宣揚的造勢,以至于讓天下人趨之若鹜,願意為其一擲千金。”
“說來說去,這泥土最終的定價,還不是由人來界定的?隻要我想,我願意,就能将一抔一文不值的爛泥,捧成一件絕無僅有的無價之寶。”
“當然,鄙人鬻貨定價,考慮的絕不僅僅隻有這一部分因素。草民更注重的還是作為買方的您啊!您身為貴客,唯有您的需求才是我們這些賤商最為關注的。”
說到此處,林凡安微微一頓,特意放緩了語氣,高深莫測道,
“您的身份,您的地位,決定了鄙人所售之物的最終價格。您要什麼,我林凡安就能給您什麼。”
“隻不過這位官爺,草民現如今還不知道您是何等官階的錦衣衛呢。如此身份,若是僅想讓在下估個市價賣與您,合适否?”
待林凡安最後一個字的話音落下,整片大廳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呼吸一窒,屏氣凝神,驚魂不定地注視着面色陰晴不定的沈靳炳。
準确來說,是注視着他那何時不知落到腰側繡春刀的手上。
沈靳炳不說話,此時也無人敢開口。
“當然不合适。”
良久,沈靳炳終于說了句話,神情一變,又恢複成了那副悠然自在的模樣。
他掏出一疊銀票,數都未曾數,便交予顧老。
随即,他朝着鄧禮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鄧禮跟着他一道走。
就在衆人長舒一口氣,以為這閻王爺總算要離開之際,沈靳炳忽又猛地轉過身來,對着林凡安戲谑道,
“林老闆不是問我官職嗎,那好,我就告訴你,本官正是錦衣衛首領,正三品指揮使。”
“小小一隻茶盞,林老闆都能說得神乎奇乎,連本官都快被你繞進去了。你如今能做到這個陣勢,也算是有幾分本事。”
“比起宋瓷,還是你林老闆令我更為好奇啊,你可比這死物要有意思多了。”
“至于這隻茶盞嘛,還是讓它繼續成為一個無價之寶吧。”
不待衆人反應過來,那隻本來還好好放在沈靳炳手中的茶盞,頓時被毫不憐惜地往外一扔,摔了個粉身碎骨。
在瓷器清脆的碎裂聲中,沈靳炳的聲音漸行漸遠,但仍然清晰可辨:
“林老闆,咱們有緣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