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顯然,太/祖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既然黃冊庫由各個衙門出資湊活,那也就說明,并沒有一個能直接負責的部門可以與黃冊庫對接。
這些衙門又不對黃冊庫負責,又不涉及他們的切身利益,除去戶部和國子監負責的部分,姑且算是本營業務,那麼像刑部、都察院、都稅司之類的機構,幾乎和黃冊庫扯不上什麼關系,自然也不願意每年都給錢。
于是乎,供養黃冊庫的費用就這樣一層層地被轉移。
從國子監推給都稅司,都稅司推給江甯、上元二縣,戶部推刑部,刑部推都察院,都察院推應天府。
應天府自然也往下甩鍋,又推給下轄的離後湖最近的江甯、上元二縣。
最終受苦的,不外乎是江甯、上元縣的百姓。
傅誼即位不到半年,各級官員在他眼皮子底下推诿卸責的事兒不在少數,迫使他不得不正視這些沉疴痼疾。
官員的品性固然是一方面因素,但他覺得,究其根本,更重要的還是那些早已不合時宜且腐朽不堪的制度。
讀卷儀上,他之所以有意于點盧點雪為魁首,就是因為盧點雪的策論主張民生和變法,且字字句句直擊要害。
之前朝中反對盧點雪為的那群人,怕的估計不僅僅是她曾為狂僧李執的學生,而是忌憚她在策論中所提及的内容。
這一點,隻有次輔魏閣老點了出來。
而旁人則以禮義廉恥作為遮掩,借此攻讦盧點雪,企圖讓她屈服在這滿是桎梏的世道下。
至于崇正黨為何也要保此人,傅誼猜測,可能還是蕭閣老未曾将一個女子放在眼裡。
他老人家興許是覺得盧點雪是把趁手的刀,同時也是顆可任意拿捏的軟柿子。
而現如今冒出來的後湖黃冊庫一事,傅誼以為,不妨作為他入手維新的切口。
“若是依此慣例,戶部一旦沒錢,黃冊庫的費用就還是會落到百姓頭上。兩縣的民力終究有限,又怎能受得住你們一次又一次地敲骨吸髓?這豈不是與太/祖的本意背道而馳?!”
傅誼一聲怒喝,吓得那名金陵戶科給事中長跪不起慌忙解釋,語氣甚為委屈:
“陛下息怒,臣與同僚也曾向金陵戶部尋求支援。戶部也是依例行事,行文給吏、禮、刑、工四部、并國子監、應天府、都稅司、上元、江甯兩縣,讓他們照例斟酌取用。然而最終無人理睬,皆以本部不敷為由踢回給戶部。”
“先皇在位時,戶部想起下轄的衙門裡有個龍江鹽倉檢校批驗所收儲着大批專賣鹽貨,以供整個南直隸地區的用度。”
“戶部查閱一番後發現,此時倉庫裡還有五十四萬八千六百斤餘鹽,便也顧不得旁的,向先皇如實報備了情況。之後先皇的批文裡也準許我們變賣餘鹽,所得銀錢挪用于補修損耗的黃冊。”
“所以如今兩淮鹽引大壅、無鹽可給的局面,你們後湖黃冊庫也出了力?”
傅誼居高臨下地望着金陵戶科給事中,眉毛一挑,意味深長地說了這麼一句。
那人聞言,頭埋得更低了。半晌,才羞赧開口道:
“先皇有诏曰,以後續收餘鹽,照舊折給官員俸糧,難準再用,臣等自會竭力為之,不再重蹈覆轍。”
“所以你們就去偷摸着打魚?這能打幾個錢,不如以後就在後湖以打魚為生了。”
傅誼聽後隻覺得好笑,剛忍不住出聲嘲諷一下,就被立在一旁的程國泰以眼神狠狠警告了一番。
察覺到舅父不善的目光同時也向他投來,傅誼不得不故作深沉地清了清嗓子,繼續道,
“那駁費是何物?你且細細說來。”
“回陛下,駁費就是罰款。每次新黃冊入庫,都是由國子監監生來駁查。凡是駁查出了問題的黃冊,不光會被打回原籍勒令重造,當地負責造冊的衙門也要被罰款。這筆駁費從金陵戶部轉寄給應天府,而黃冊庫的開銷就從這筆錢裡支取。”
“原來如此,那我朕也算明白了。現如今你們黃冊庫的資金,可是全仰仗于各地本應上繳的駁費?既然如此,那各地重新攢造的黃冊是否也拖着沒交齊?”
“正是。”
“上一次大造黃冊是在什麼時候?”
“是靖安二十七年。”
“哦,那也就是說明,整整八年,地方都沒重造完?莫不是還想拖到兩年後的下次?”
“……”
這一次,金陵戶科給事中沒敢再答話。
皇上語氣中的怒氣都快壓抑不住了,他哪敢再火上澆油。
他身上的冷汗早已打濕了後背的公服,不由瑟瑟發抖起來。
“好啊,好啊,膽子真是愈發大了。”
傅誼緩緩從龍椅起身,在衆人驚恐的目光下走到金陵戶科給事中面前,皮下肉不笑地說道,
“别在心裡打那小算盤了,擡起頭,看着朕!現在就給朕把這一筆筆爛賬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