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凡安一個茶商,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内拿到通政司的章印,而且幾乎是分毫不差地在盧點雪下獄後就遞來了訟狀,找的又還是幾乎與之毫不相關的大理寺。
衆所周知,大理寺卿宋骥之子宋徽猷與皇上相交好,同時他也是一個在大理寺内任職的評事。
林凡安知道這點不奇怪,畢竟在京中能把生意做得這般大的也不是一般人,肯定有自己的門路,想打聽到盧點雪入獄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是通政司的蓋章,林家茶樓是如何僅用一個晚上,不,甚至是幾個時辰就弄到的?
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滞、或告不法等事,于底簿内謄寫訴告緣由,赍狀已聞。【2】
常人一般隻知通政司的前一個職責,卻甚少知道後半部分。
魏與歸知道這點,是因為他在去金陵考鄉試趕考時,結識了崇正書院的雲離相。
彼時雲離相聽聞自己在為同鄉打官司時,透露過一些消息。
雲離相說他有個師兄眼下正在通政司任職,不由感歎道世人隻知通政司收受、檢查内外奏章,卻不知還有個掌受申訴文書的作用。
而魏與歸後來之所以能順利京訴,雲離相的點撥必不可少。
魏與歸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内閣首輔蕭锵。
沒想到蕭首輔此時也正打量着他,似笑非笑。
魏與歸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簾。
此事他知,蕭首輔知,雲離相知即可。
既然都想保盧點雪,那也沒必要戳破這層窗戶紙。
至于蕭锵如何遮掩林家茶樓能弄到通政司蓋章的事,他懶得理會。
看蕭藩那氣定神閑的神情,估計是早就處理妥當了。
他也無意去摻和崇正黨和趙除佞的明争暗鬥,隻是現如今内閣中蕭锵不可倒,趙除佞需有人制衡着,憑這點他就不會坐視不理。
再者,他不是不知道李卓吾和雲離相的交情。
李卓吾死後,八成就把盧點雪托孤給了雲離相。而盧點雪在瓊林宴上又說自己出自崇正書院,肯定是雲離相幫她安排的。
不過以雲離相護短的脾性,就算對朝局再怎麼擔憂,也斷然不會讓故人門生身入險局。
那人至今還在報恩寺悠哉遊哉地吃齋念佛,沒有半點反應兒,也沒給自己寫信提前知會一聲,想來也不曾知曉盧點雪會有如此驚天之舉。
是他太低估這女娃了。
此人才華出衆、膽大心細,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膽識和謀略,不惜瓊林宴上自爆身份,女扮男裝為恩師沉冤昭雪。
如今又和林凡安合謀搞了這麼一出,雖不知是何用意,但确實是個可造之才。
棋行險招,可若一旦成了,亦可反敗為勝。
他倒是想看看李卓吾這位女弟子還能否有幾番大作為,是以不介意助她一臂之力。
故而有一點方才他未曾言明。
那封訟狀雖有大半是摘自他的文章,但剩下的也有不少完全是由訟師自己寫的。
一些細微之處旁人看不出差别,都以為那訟師是借鑒自他的,但魏與歸本人卻是門兒清。
措辭沒他那麼話鋒犀利、咄咄逼人,議論卻更為磅礴大氣,有排山倒海、吞天沃日之勢。
這語句,總讓他無端地想起盧點雪的殿試制策,還有昨晚她在瓊林宴上論辯時的情形。
不卑不吭、不驕不躁,自始自終都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
看似被百官步步緊逼,實則遊刃有餘,其勢如山斷雲連,此起彼落,悄無聲息地化解了所有的非難。
就連被錦衣衛押送進诏獄時,也未曾露出一絲狼狽與失态。
他倒是很好奇,這盧點雪究竟打得什麼算盤?
如黃山雲海一般似有若無,讓人瞧不真切。
不過,就算魏與歸察覺到此訴狀可能就是由盧點雪所寫,他也不打算說出來。
不然他這徽州第一訟師的名聲豈不是浪得虛名?
緻仕後怕是得被鄉親們嘲笑半天,自己寫了那麼多年的訴狀,居然比不上一個二十歲的女娃娃?
且看看她下一步想做些什麼。
魏與歸從頭到尾想清了其間所有的厲害關系,方才緩緩繼續道:
“當初這則土地案,對方用的就是諸如此類的辦法給人下了套,哄騙苦主親自簽下條約,宋寺卿可有問過當事人是怎麼一回事兒?”
“林凡安不在京中,盧點雪此時人又在诏獄,怕是問不起來——”
“問得起來,宋寺卿,不要這麼着急下定論。”
一道聲音突兀地打斷了宋骥和魏與歸的對話。
意識到是何人在講話,宋骥頓時臉色一變。
“沈指揮,此話怎講?”
“就在宋寺卿讀完那封訴狀,陛下便示意我去诏獄問問盧狀元了。”
似是沒看見宋骥難堪的臉色,沈靳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盧點雪她招了。她之所以會簽下林家茶樓的長工契約,是因為林家茶樓給的錢最多,短期内足以支付欠東家五十兩銀子的房租。”
“家道寒微,諸親凋敝。其兄十年前命喪山洪,其母因此瘋癫。數年前其父又失足落下黃山,其母不堪其苦于家中自裁,自此家破人亡,獨她一人在世,唯有靠科考出人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