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國泰氣得擺了擺手,暫且退出了這場論辯。
“優遊與清絜的意思我明白,可萬事萬物隻流諸于心之上,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一直遠遠觀望着的魏與歸也終于開口出聲。
他望了眼聽得入了迷的傅誼,還有一直神色自若的盧點雪,眼中流露出些許欣賞之意,随後沉聲道
“釋氏之明心見性,與吾儒之‘盡心知性’,相似而實不同。蓋虛靈知覺,心之妙也。精微純一,性之真也。釋氏之學,大抵有見于心,無見于性。”【12】
“而陽明心學取自禅宗,如若有人将心學學說僅僅視為一種方法,施用于孔孟教條之前,未信先橫便極易發生。而依王畿之見,良知已成為行事的目的,以意念拟成理的主實,隻向内探尋,無法見諸于行動。此亦為王學末流的弊病,人隻講身心性命,不講救世志向。”
“是的,故恩師在世時,就嘗與予談論過這個問題。當是時,先生攜晚生過金山,賞月色,嘯而詠于湖居士之《水調歌頭金山觀月》,問餘有何感悟。餘答曰:澄懷觀道,靜照忘求,當如是也。”
“然先生聞此,笑而不語。而後細細問究,所謂澄懷觀道,靜照忘求,何也?是乃默作澄心,體認天理,融自身于景物中?亦或是心實有所主,吾心即為宇宙,萬事萬物皆由心力所化?”
“爾時餘百思不得其解,後方知先生之深意。蓋其實無一事,萬變俱在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如何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非獨善其身。”【13】
“故而在策論中,晚生也是如是寫道,臣聞人君之治天下也,必按攘兼舉而後可以成天下之治,必明斷并行而後可以收天下之實功。語其政之大者,則惟曰務本以重農,治兵以修備二者而已。何也?”
“蓋國以民為本,而農者民之命也,兵者又民之衛也。夫百姓日用即為道,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蓋人君而誠使民之得養也,民獲之安也,尚何化之不可興,而理之不可緻哉!”【14】
“孟子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故必君以實心主之,而委任以責成者,恒出之以左右替相之誠。臣以實心效之,而分猷以宣力者,每竭之以左右替相之誠。然後君臣道合而百度貞,上下志同而萬化廣,中國可安,四夷可攘,内可順治,外可威嚴,而久安長治之功将緻之而無難矣。”
“好,好一個久安長治之功将緻之而無難矣!你在策論中提及的變法之策,部分内容雖不甚成熟,但此番對答卻是絕妙!”
對着盧點雪這般對策,連魏與歸都不禁撫掌而笑。
除卻程閣老尚且有些不服以外,場内諸人無不贊歎。
作為主考官的季無憂,自然也是極為中意此番回答。
他微笑着向盧點雪點頭緻意,而後拱手向坐在高位上的傅誼行禮,總結道:
“得此良策,實乃陛下之幸甚!學問之道,以各人自用得着者為真。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無可厚非。然經此論辯,有一偏之見,有相反之論,學者于其不同處,正宜着眼理會,所謂一本而萬殊也。”
“而物各有性,水至淡,鹽得味。水加水仍是水,鹽加鹽仍是鹽。酸甜苦辣鹹,五味調和,共存相生,百味紛呈。物如此,事猶是,人亦然。以水濟水,豈是學問!”【15】
“是也,所以盧生可曾有師傳?方才聽你談及到恩師,此人是否也是心學中人?”
傅誼忍不住發問。
盧點雪所說的童心說與“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的觀點,從前他隻在一人的講學中聽過,那便是……
果然,盧點雪接下來的話,也證實了傅誼的猜想:
“回陛下,晚生師從泰州學派李卓吾,正是那位狂僧李執。”
盧點雪此言一出,不亞于平地一聲雷。
場中有如袁主事那般從前與李執交往過,如今見故友之門生欣喜若狂之人。
但更多的還是震驚于盧點雪膽大包天,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承認自己是那惑世誣民之人的學生。
傅誼亦是十分震驚。
但他絲毫沒有考慮到方才群臣所顧慮到的那些事,畢竟他本來也很惋惜李卓吾的逝去。
是以在衆目睽睽之下,傅誼下了龍椅,走到盧點雪身邊。
他本欲親自為她鎮鎮場子,定定人心,誰料盧點雪卻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行稽首禮。
“晚生不才,幸得陛下垂憐。然晚生有一事欺瞞陛下已久,實在是萬死難逃其咎!”
“什麼事,你說出來便不算欺君之罪了。我朕既已點你為狀元,你便是天子門生,我朕定會護着你的。”
傅誼不以為然。
“晚生實為女子,先前曾讀于溫陵先生所建的女子學堂。先生在世時就著有《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一篇。他也曾不止一次說過,人有男女之分,但見識長短無分男女。而晚生此次冒死考科舉,就是為證實先生之言确有此理,絕非妖言惑衆!”
“什麼?!”
這下連傅誼都愣住了,眼睜睜地看着盧點雪摘下頭冠,解了發髻,以此來證實自己的女子身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即有人就坐不住了。
趙除佞率先反應過來,疾言厲色訓斥盧點雪膽大包天,竟敢女扮男裝欺瞞天子!
也有不少官員跟着附和起來,當即向傅誼請示要重罰此人。
一時間,先前對盧點雪的贊譽紛紛變成了唾罵。
“罪女盧氏,你可知罪?!”
“民女隻知有欺上瞞下之罪,其餘一概不知。”
似是早已預料到過此番遭遇,縱算面對這般難堪的情景,盧點雪仍是一副無悲無喜的樣子。
她低着頭跪在禦前,眼中卻是異常的堅定。
“哈,這還不知!這世間豈有女子參加科考的道理?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簡直是無父無君,棄國棄家!”
趙除佞氣急,口不擇言罵道。
尤其是最後一句,連程國泰都覺着有些過了。
然而盧點雪也不回話,就跪在那裡,一聲不吭。
場内的情勢變得愈發嚴峻。
趙除佞堅持要将盧點雪打入诏獄仔細審問,言其背後定有指使者。
不過他話音剛落,就有大理寺卿宋骥立即為她辯護。說她罪不至此,把人拘在大理寺内就行,何必打入诏獄!
耳邊趙除佞和百官又吵了起來,傅誼聽得頭都快炸了。
他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诏獄更穩妥些。
畢竟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能讓錦衣衛盯着些,以防有心之人害她。
再者,他雖不知盧點雪究竟是如何瞞過胥吏的搜查,以女子之身進的考場,但他也意識到此事萬一徹查到底,朝中肯定又要掀起一波腥風血雨。
他如今已經夠煩了,更何況他也不想處置盧點雪。
傅誼本就認為盧點雪沒什麼錯,但是别人可不一定。
若是把人放在大理寺内,保不準那些老頑固又要上疏,覺得罰得輕了,連帶着認為宋骥也徇私舞弊就不好了。
好不容易逮着個合他心意的臣子,不如就把她先放在诏獄裡避避風頭,等風頭過了再放出來。
隻是如此一來,她的名聲估計可就……
無可奈何之下,傅誼硬着頭皮讓沈靳炳把她提到诏獄裡再說。
趁着沈靳炳帶着北鎮撫司的人過來之際,傅誼壓下嗓音,悄悄地對盧點雪交待了幾句,讓她勿要擔憂,他會處理好所有事情。
在衆人的唏噓與唾棄聲中,一場本為慶祝新科進士的瓊林宴,竟以如此狼狽的結局收場。
傅誼仍有些不甘心,望着盧點雪被帶走的背影,忍不住發問:
“你當真沒有什麼别的話想再說了?”
他的語氣有不忍,也有無力,但更多的還是困惑。
他不知,為何有人會在功成名就之際,甘願抛棄即将得到的一切,居然隻是為證實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同時他也十分不解,此人寒窗苦讀數十年,所求的究竟為何物?
聞言,盧點雪緩緩地轉過頭來,定定地望着傅誼。
她目光灼灼,似有千鈞之力。
“有,罪民謝過陛下。”
盧點雪張了張嘴,請錦衣衛先停一下,她想向陛下回個話。
得了傅誼的允許,錦衣衛迅速放下盧點雪。
隻見她鄭重地理了理衣裳,複又重新跪下,三跪九叩:
“廠公說的極是,罪民确實無父無母,亦無兄弟。隻是最後指責罪民的那句‘無父無君,棄國棄家’,罪名不敢苟同,欲稍作解釋,不知陛下可否恩準?”
“準了。”
“無牽無挂,衛國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