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不是傻傻站在梯田上,等着回不來的大郎,就是踉跄着撲向她的女兒,嘴裡神神叨叨地嘟囔着。
每當她說這話時,盧母的眼睛總是跟條瀕臨幹死的魚似地鼓着。
一雙手死了命地攥着盧二丫的手,要她好好讀書,去江南貢院考個功名。
有了功名,做個官兒,這樣才好在金陵城内把她哥給找回來。
日複一日,盧二丫也确實有了這個心思。
不光是為了兄長,她自己也很向往書中的知識。
村中的小孩哧哧發笑,說哪有女子考功名。盧母瘋了,連帶着盧二丫也瘋了。
可每聽到這話,盧二丫那向來沉默寡言的父親,就會抄起鐮刀,揮舞着朝那群小鬼大吼。
他言之鑿鑿,說昆将軍身為女子都可以披甲挂帥,保家衛國,女娃娃讀書,又有何不行?
盧父安慰女兒,讓她勿要把這些話放在心上。
他說爹去掙錢,待湊夠了錢,就送她去李夫子的學堂讀書。
他還問二丫記不得那位李執先生。夫子曾來過村中講學,是收女學生的。
要是李先生在,定不會像那群無知小兒一般如此對她。
是的,盧二丫很想念書。
她很羨慕村頭的汪老爺家,青磚黛瓦,高牆深戶。
她觀那門口立着的進士牌坊,煙雨濛濛,屹立不動。
明明那馬頭牆砌得是多麼得高,多麼得遙不可及,可總也擋不住裡頭的讀書聲悠悠飄出來,繞梁三尺,餘音不絕。
每早農活做完,盧二丫就喜歡躲在汪老爺家的牆角,聽夫子講書。
夫子教寫字,她沒有筆,也沒有墨,便将就着折了根樹枝,一筆一劃跟着學。
夫子教《大學》,她沒有書,也沒有紙,就闆正地立在柳樹下,一句一句跟着念: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夫子講得極好,文章剖析得很透徹,世間道理千千萬,全都精煉在夫子的三言兩語當中。
她舉着柳枝,沉浸在學海之中,久久不能平靜。
無意間瞥到身後一團黑影,她匆匆回頭,卻見自己的爹爹早已在柳樹下站了許久。
飛絮一動不動地積在他的發頂上,仿佛驟然間白了頭。
翌日,盧父一早就上了黃山。
直至幾日後,夕陽緩緩落下,他才帶着一籮筐毛峰回了家。
新茶白毫披身,芽尖峰芒,看着倒像是沾上了零星的雪花。
盧父将這些生茶盡數炒了。
生鍋,青鍋,熟鍋,三鍋相連。
一半賣了換銀錢作路費,一半留給二丫作孝敬先生的束脩。
盧二丫臨走前,盧母的神智突然恢複了。
她做了好多徽墨酥和梅幹菜燒餅,塞了盧二丫滿滿一懷,要她慢慢吃,别餓着了自己。
于是盧二丫走了,背着徽墨歙硯,攏着宣紙宣筆,就此出了黃山,前往金陵。
六朝金粉豪華盡,惟有秦淮一片雲。【2】
一路上她跟棵蓬草一般,漂泊無依。
盧二丫好不容易來到女子學堂,卻聞得李執先生不在,四處雲遊講學去了。
靠着毛峰茶,學堂裡的夫子才難得搭理了她一下,放她進去讀書。
但是盧二丫隻能搬個椅子坐在後面聽,連塊寫字的案幾都沒有。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一粒沙,被秦淮河裡的激流裹挾着,不知何去何從。
某日她去夫子廟祭孔,路過内秦淮河,卻被倚在門框上無所事事的老鸨給盯上了。
如若不是裡頭恰好有個姑娘走了出來,将她帶離那片苦海,盧二丫還不知會落入何等境地。
那姑娘不怎麼說話,就死死拽着她往前走,一路無言。
盧二丫偶然瞥見那姑娘露出的一截手腕,很是纖細。
一隻成色極好的玉镯挂在上面,卻顯得空蕩蕩的,看着随時都快掉下來似的。
後來她才知道那姑娘名喚王月生,是十裡秦淮的頭等紅倌人。
月生姑娘矜貴寡言笑,多少幫閑費勁心思都無法勾其一粲。
可如此一個褒姒似的美人,卻帶着她去了闵老子那飲茶。
知她是徽州人士,闵老子特意煮了盞松蘿茶,色澤綠潤,香氣高爽。
她啜着鄉關熟悉的味道,倏地落了淚。
本是略帶苦澀的茶,卻愣是品出了半盞的鹹味兒來。
之後她在書院愈加勤懇,就連夫子也不時頻頻側目,頗為驚歎。
适逢一日,李執回書院,太傅雲離作陪,與之一同講學。
李夫子見她雖位于一隅,回話時卻毫不忸怩,宛若黃山之勁松,傲霜鬥雪。
李執驚奇,親自指點她的文章,見其署名盧二丫,不由問起了她的來曆。
而後細細聽完,發出一陣長歎,良久未語。
盧二丫久久等不到李先生發話,心中惴惴然,面上漸生局促之色。
最終還是雲離察覺到了異樣,暗中扯了扯李執的衣袖,替她解了圍。
李執側頭沉思半響,輕言道:
“宋人嘗言,餘夜宿金山之方丈,不得寤,信手而抽幾案文書,得此閱之,至洪爐點雪,恍然非平時之境。”【3】
“如此,見你聰慧之至,一點即透,日後便喚作盧點雪,做老夫的門生,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