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點。
傅誼下了車後才發現,此時天色漸黑,烏雲壓境,隐隐有了幾分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
他的心情也一如這天氣般沉重。
他原先是打算跟着太子哥哥去往京郊的溫泉别院,然而齊涵虛的事一出,二人直接沒了那心思。
于是傅誼想了想,暫且跟着傅谙先回了東宮。
他知曉皇上此舉實在太令人匪夷所思,太子哥哥心中一定不好受。
傅谙本執意要站在門口,望眼欲穿,翹首以盼小宦官從宮中遞過來的消息。
還是傅誼怕外頭涼氣太甚,引得他腿疾再犯,便強硬地把傅谙拉進書齋裡候着,以免寒意入骨。
二人相對而坐,靜默無言。
該做的事都已竭力去做了,剩下的,他們也無能為力。
不怪傅誼和傅安束手無策,着實是眼前局勢确實複雜。
太子傅谙自幼患有腿疾,近幾月來發作得越來越頻繁,隐有跛足之危。
大臣們對此頗有微詞,有不少人向靖安帝上書奏請廢太子,說是儲君不可不良于行,否則講有損琝朝氣運。
但靖安帝子嗣不豐,先前嫔妃所生皇子,不是早夭就是病逝,膝下暫且隻有太子一人,自是從未理會過這些奏書。
而傅誼之父陶王,是為皇上的胞弟。
兄弟倆感情深厚,直至陶王及冠,都未曾離開京城前往封地。
然陶王不幸染病早逝,僅留陶王妃嶽瀾語親自撫育傅誼與一庶子傅謙。
故而上至皇上太子和陶王妃,下至傅誼的舅父禮部右侍郎嶽淵峙和舅母定遠大将軍昆玉霜,都對傅誼憐之愛之寵之。
傅誼身為陶王世子,可謂是想怎麼胡來就怎麼胡來,反正有人給他兜底。
不過傅誼也不是對朝局半點兒不知道的傻子。
如今舅母被聖上從蜀中上将提拔為定遠大将軍,一是皇上為撫慰昆氏全族戰死而賜的殊榮,二是昆将軍的孩子嶽棠棣年歲漸長,到了讀書的年紀。
她若一直在外征戰,也不方便照料幼子,是故靖安帝便下了一道聖旨,讓她留在京中好生修養。
所以陶王妃常警告傅誼,有事自己背,不要老想着讓舅父舅母給他擦屁股,且多次叮咛他讓他遠離朝堂紛争,愛上哪玩上哪玩去,不要把身邊人拖下水。
眼下嶽淵峙和昆玉霜官運亨通,又與陶王府是姻戚關系,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就等着來捉他們纰漏。
自此某種意義上而言,傅誼和傅安的處境都容不得他們有太多動作。
兩人隻能心煩意亂地坐在書房裡,無計可施。
傅誼坐在臨窗一側,擡眼望向窗外,不由發呆。
他忽而覺得今晨自己為逃齋礁,在茶樓裡聽到市井百姓所說的頗有幾分道理了。
那些人一會說先太子太傅,也就是如今在金陵大報恩寺出家的那位何住先生,之前寓居鹫峰寺時曾看見太祖陵寝——孝陵之上,有一股黑氣沖入鬥牛,百日有餘,是不詳之兆。
一會又說聖上修玄,移居丹宮,潛心問道不理朝政已有數年,導緻如今權閹當道,着實荒唐。
總之繞來繞去,繞不過齋礁這事,大部分人都對其極其不滿。
如此看來,他們确實是未蔔先知了,更荒唐的事還在後面呢。
傅誼當時還覺得那些人對朝堂之事一知半解,是在胡說八道。
雲離先生可沒出家,他還有一個兒子,帶在身邊常年修行着。
齊涵虛的事,恐怕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要不要寫信告知先生?
待傅誼回過神來,這雨勢反倒是愈來愈大,愈來愈急,如同被急扯下來四處亂濺的跳珠一般亂蹿。
甚至有幾顆還氣勢洶洶地砸進了傅誼的眼裡,吓了他一大跳,氣得傅誼那叫一個怒火攻心,起身想把窗牖關上。
他餘光一瞥,卻是瞥到了擺在牆角的一株梅花,不由皺眉。
他在心中衡量了半天,想了想,終是開口問道:
“福安哥哥,這盆梅花你是從哪裡得來的,先前我怎沒見過?”
“前兩日應天府尹進京述職,差人送來的。怎麼,是喜歡這盆梅嗎?要不我讓人把它送到你府上吧,我記得你一向是最喜歡擺弄這些花花草草的。”
傅谙不解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隻當是傅誼又瞧上這新奇玩意兒了,揮了揮手準備喊人進來擡。
“不知,福安哥哥可知這是何物嗎?此乃病梅,于江浙一帶最為風靡。”
“病梅?阿誼何故出此言?人們常說,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态,我觀這梅,不是挺好看的嗎?【1】”
“想必太子哥哥是不知曉它的來曆。我在茶樓裡曾聽聞,江浙一帶文人素來追捧此物,于是将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删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方乃至此。”
“于是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
“興許他也不是故意的吧,隻是見這梅好看,就送來了……”
“真是氣死我了,這人着實愚蠢!明知福安哥哥你患有腿疾,卻還要送這病梅來給你添堵,他居心何在?!”
傅誼越想越氣,一時口不擇言。
然而講着講着,他發現傅谙的臉色有些不對勁,這才猛然發覺是自己講錯了話,頓時懊悔不已,連忙改口以防太子哥哥多想,
“我向來是憎惡這些文人墨客的無恥行為,所以福安哥哥,要不你還是将這梅花給我吧?我在府裡尋一塊地,毀了盆把它給重新埋好,再解其棕縛,任其自由生長。我就不信,養它個十年半載,它還好不全!”
“……如此甚好,有勞阿誼費心了。”
一語畢,傅谙再度陷入沉默。
傅誼不免再次為自己的失言而後悔。
福安哥哥向來對他這麼好,自己又怎可在這個時候惹他傷心?
先前他剛被傅谙身邊的小宦官帶回宮時,是太子哥哥任由着自己躲在其身後,幫他向舅父開脫解釋齋醮前跑去茶樓的過失。
在去圜丘的路上,傅誼一路愁眉苦臉地嘟囔着要是娘與他動真格的話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