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獨撇下李生不容易,自打上回從城外張家的别院回來便越發纏人,時時刻刻都要跟着。
若拿男女有别那套說辭搪塞,他倒也不說什麼,轉頭從衣裳堆裡鑽出一隻毛絨絨的狐狸,正大光明賴到她懷裡。
回到卧房,屋裡燃着香,聞着暖烘烘的,榻上随意擱着團花紋薄被,輕輕揭開看一眼,狐狸睡得四腳朝天,隻露出一雙爪子和一绺尾巴尖。
察覺江潤珠回來也沒動彈一下,隻張嘴叼住她的食指磨了磨。
江潤珠蹲在榻邊,摸摸他的尾巴:“怎麼和隔壁家的矮腳麻狗一個樣。”
指腹一癢,狐狸伸舌頭舔了舔被磨紅的地方,狐狸在被中翻身。
眼前霎時多了個不着寸縷的少年。
江潤珠沒料到他這般大膽,鎮定地閃到了到柱子後頭,質問:“你做什麼?”
李生無辜地瞪着一雙狐狸眼,淩亂的頭發又黑又亮鋪在緊實的胸膛前:“我沒有衣裳穿。”
江潤珠結結巴巴:“你從從前那套衣裳,不是自己變的?”
李生支起一條腿,單手撐着下巴:“買來的,穿了許多年,又破又舊,還不如瞳兒給做的裙子呢。”
哪裡又破又舊了……江潤珠一愣,這可真是——
她靈機一動,小聲哄道:“正好我們從甘城過來都沒過冬的衣裳,我還打算帶着兩丫頭去量尺寸,那順道給你做兩身?”
見他翹了翹嘴角,立刻就要起身下榻,江潤珠上前阻止道:“就在前面那條街,到時候小姑娘量身,你就别跟着了。”
李生不說話,往後一靠,靠在墊子上,也不看她,濃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緒,卻叫人知道他不樂意了。
江潤珠的目光那片胸膛逡巡過,猶豫一下,踮着腳尖湊過去,彎腰在少年薄薄的眼皮上親了一口,力道不輕,吧哒一聲。
她想親完就跑,李生的動作更快,抓着她的手腕往前一拉,叫江潤珠失去重心,驚呼一聲往前倒去,雙手撐在他溫熱的皮膚上。
李生輕笑:“江小姐偷偷瞧了好多眼,好摸嗎?”
江潤珠紅着臉,沒法站起身,因為手被牢牢按住慢慢往下移動,溝壑縱橫,細膩柔軟,他又問了一遍:“好摸嗎?”
江潤珠欲言又止: “……”
不能說好摸,但也不能說謊。
李生道:“不說話可不能走。”
江潤珠含糊道:“……尚可。”
少年不情不願地松開手,道:“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我就去找你。”
江潤珠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腦袋,笑咪咪保證:“我買布回來給你做裙子。”
因着上回被綁的經曆,江潤珠沒想走遠,隻帶着兩個丫鬟出門。
雙兒不知何時和隔壁姓王的嬸子成了熟人,連家裡幾口人,上月添了個大胖娃娃幾斤幾兩都十分清楚。
“王嬸子說她家姑娘不擅女工,怕人笑話,偷偷在沈裁縫那兒做了衣裳,布好,手藝也好。”
“咱們先去看看。”
三人來到沈裁縫的鋪子,這家鋪子出售成衣,也賣布,布料和花色比不上江潤珠平日裡穿的。
他們到的時候正巧碰上另外兩個姑娘在挑花樣,你一嘴我一嘴,笑對方想要穿給家裡男人看,一個賽一個潑辣。
店裡有位年進四十的女掌櫃,生得富态和氣,身着绛紫衣裙。
婦人上下打量江潤珠,瞧她穿着打扮不俗,格外客氣地招呼道:“姑娘是買布還是做衣裳啊?”
江潤珠笑:“做衣裳,喜慶漂亮的花樣,要紅色的。”
“可是家裡要辦酒?”
江潤珠不想與她說太多,道:“對,老闆隻管幫我拿上好的料子,價錢不是問題。”
婦人當即喜笑顔開,招手叫來伶俐的小二,兩人帶她上樓:“咱們鋪子裡最不缺好料子,姑娘去二樓看看。”
“咱們店裡的花樣是樊州城内最多的,便是曲陽時新的料子也有,若用來做衣裳,姑娘天仙一樣的人物,穿上一定氣派又漂亮。”
上了二樓,店裡更好的料子都歸類放好,小二将正紅的抱下來一字鋪開,除去常見的綢緞,素色京錦莊重秀美,江南一帶的雲紗流光溢彩,織金氣派,的确有好貨。
說起這些布料的優點,婦人信手拈來,一副定要拿下她這隻肥羊的架勢。
介紹完之後,見江潤珠遲遲未回話,對方也并未露出不耐之色,隻道:“說了這會子話,姑娘先看,我去給姑娘端些茶水點心。”
“多謝。”
江潤珠低頭細細摸着桌面上每一匹布料,若是做尋常衣裳,都要了也無妨,可嫁衣獨一無二,反叫人挑花了眼。
噔、噔、噔……
掌櫃的踩着樓梯上來,江潤珠笑着擡頭,張口要說話,樓梯口一雙黑色的鹿皮靴首先映入眼簾。
往上看去,陌生的灰衣男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沒有表情,眼神銳利得很,對方緩緩接近,渾身肌肉緊繃,随時可以發出攻勢。
江潤珠下意識後退,卻聽身後窗戶發出一聲異響——
不好!
可來不及反應,隻覺勁風襲來,頸間一痛,便猝不及防陷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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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與我拜堂,便是發誓與我同生共死,他日不可再嫁,否則便會家破人亡。”
渾渾噩噩時,黑暗中猛然響起帶着怒意的少年音,好似一道輕雷,在江潤珠腦中炸出清明。
誰在說話,好生熟悉。
江潤珠想睜眼,可整個人好像被什麼東西牢牢壓住,眼皮更似有千斤重,雙手想要抓握,卻不能動彈分毫,她努力鎮定下來,試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後猛地睜開眼,眼前景象從模糊到清晰。
不遠處桌案上燃着一對兒臂粗的紅燭。
“不嫁便不嫁,嫁人也不是什麼好事。”少女倔強又害怕地回答。
是夢,卻又不是夢。
江潤珠慢慢回頭,身後站着一群奇形怪狀的妖怪,瘸了腿的兔子精,修成人形也尖嘴猴腮的鼠妖,或人身獸首滿嘴獠牙,若沒有一桌子血淋淋的菜,倒也沒那麼吓人。
胡李巷,李家班。
那時,李二毛勸說不了非要嫁他的少女,将人扯到一衆妖怪面前道:“你們就打量着紅尾不在家,欺負我年紀小修行不夠是不是?行,這是我未過門的媳婦,你們若吃了,來日我定然掀了你們的天靈蓋!”
有妖怪擺了擺手: “既然是二毛的媳婦兒,那就是自己人,自己人怎麼能吃?”
“擇日不如撞日,我們夫妻兩個辦喜事,二毛不如也将就着,和小嫂子在這兒把堂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