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有快半年沒過來了。”
一杯還冒着袅袅熱氣的飲品放在了方引的面前,裡面的牛奶與紅茶還在緩緩交融着。
許文心在對面的椅子上坐着,她穿着一身米色亞麻連衣裙,頭發随意地挽在腦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彎着,看上去很有親和力。
方引端起那杯茶,輕啜一口,茶香和乳香恰到好處。
溫暖的香氣從舌尖直達心底,他緩緩地開口:“最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許文心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他。
“一個非常漂亮的花園裡,陽光很好,一群不可能聚在一起的親人、朋友和......愛人,都在我的身邊。”方引頓了頓,他阖上了雙眼,将整個身體都陷入了柔軟的單人沙發裡,微微的擠壓反而帶來了安全感,“我面前有一個禮物盒,拆開之後,卻有源源不斷的冰冷的水湧了出來。一切都被沖垮了,所有人都漂浮在洶湧的漩渦裡。”
“那你呢?”許文心問道。
“我被淹在水裡,低頭才發現我的腿和椅子被一條鐵鍊緊緊地鎖在了一起,我動不了。擡頭才發現我已經在很深的水底了,所有人都像螞蟻那麼大,飄在水面,不,其實我感覺已經很像是海面了。”
“你當時心裡怎樣想?”
方引睜開眼睛,眼底卻藏着一種淡淡的疑惑,似乎非常不解自己的反應:“很無力,卻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許文心在她的筆記本上寫下“解脫”二字,旁邊還有“危險”,中間畫了一條從“危險”到“解脫”的箭頭。
“夢的結尾,你還記得嗎?”
“我被淹死了。”方引這次沉默的時間有些久,然後又重複了一遍,“我被淹死了。然後又活了過來,接着又被淹死。循環往複,直到我從夢魇中掙脫出來。”
許文心拿筆的手頓了頓,在“解脫”和“危險”中間的箭頭上加了一個問号。
“這個夢已經伴随了我一周的時間,睡得很差,幾乎影響了我的工作狀态。”方引将自己的眼鏡往上推了推,認真地看着許文心,“所以不得不再來打擾你。”
“你最近的生活發生了什麼特别的事情,或者說,你自己有沒有想過這個夢的征兆呢?”
方引遲疑了兩秒才開口:“沒有什麼特别的事情......我覺得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了,我的職業目前面臨一個很重要的晉升關口。”
許文心合上筆記本,隻是靜靜地看着他對面這個來訪者。
對方皮膚透着一股有些不健康的蒼白,雖然沒有透露具體的工作細節,但眼下的烏青讓她推測他的工作大約是非常辛苦的,可能經常熬夜加班。
睫毛壓着眼睛,在卧蠶上留下一小片陰影,遮擋住了某種難以言明的情緒。
許文心對這樣的防禦狀态很是熟悉,她的來訪者中有不少人一開始都是這樣的。
心理防禦是有用的,可以幫人抵抗外來的傷害,但也會讓人看不清本質。而心理醫生要做的,就是幫助來訪者們去直面這種防禦背後隐藏着什麼,進而卸下心理壓力,解決問題。
而眼前的方引,可以說是她從業以來,遇到的防禦性最強的來訪者之一。
其他人盡管主動坐在了她的對面,但是通常将防禦性轉變為攻擊性,時常表現得刻薄、玩世不恭,對她不屑一顧。
方引不同,永遠溫和無害的樣子,盡管他已經在許文心這裡做了幾年的心理治療,但他的防禦依舊堅不可摧。
“看來,你是很清楚你目前的問題了。”許文心笑了笑,她起身拿過茶幾上的紅茶壺,将方引的杯子添滿,“還需要我解決什麼呢?”
方引抿了一下唇,下意識地擡起手交叉地放在胸前,袖口被迫拉高了一些,露出了一節白皙的嶙峋腕骨。
一個典型的防禦姿勢。
見對方沉默着,許文心露出一個淺笑:“不如今天就到這裡吧。”
方引擡頭看着她,眼神中有一種非常客觀的冷靜,像是抽離了所有情緒,單純在解決問題:“我想讓你為我開一紙安眠藥處方,再這樣下去我的身體會垮掉。”
許文心忽然露出一個有些無奈的笑:“其實你看上去是在意身體健康的。不過你也應該知道,生理上的許多問題是心理所傳導出來的。一個蘋果如果表面出現了褐色的斑點,那它的内裡在之前就已經腐爛。”
方引自然懂她的意思,他僅僅是笑了笑,貌似輕松地聳了一下肩:“可眼下,我需要一個完整的蘋果,壞就壞點吧。”
許文心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坐回了自己的辦公桌前,邊寫處方邊道:“雖然我有開具處方的資質,但我不是一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心理醫生。方引,我還是希望我不要改變自己從事這一行的初心。”
許文心将單子遞給方引:“我的診療室一向是歡迎你的,不一定隻在遇到問題的情況下才來找我。”
“多謝,我記住了。”
就在他拿着單子準備告辭,許文心又說話了:“對了,你害怕水嗎?比如泳池、湖泊和海洋這樣的大型水體。”
方引想了想:“不害怕。”
“遊泳是個不錯的運動方式,業餘時間可以嘗試一下。”
多運動确實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心理上的壓力,這點方引是清楚的,不過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遊過了。
于是他禮貌地點了點頭,真誠地給許文心道謝後,離開了診療室。
她隻開了劑量很少的安眠藥,就算一下子都吃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
取完藥的時候恰好碰上了晚高峰,路上車多,隻能僅僅地挨着緩緩移動,像茶壺裡的湯圓。
電台裡舒緩的音樂還沒播完一首便停了,緊接着,一個嚴肅的女聲伴着沙啞的電流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