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封請帖,發給沈沛白。
沈沛白收到的與其他人收到的都不一樣,信箋打來,是一張童養夫紙契,下面一張,更是娓娓道來的真心。
沈惟一說:“下個月有個宴會,哥陪我去。”
沈沛白低頭望着自己手裡不同于其他請帖的帖子,上面的字由沈惟一親手所寫,寫的是晚來情話,落款是沈清,沈惟一。
沈沛白終于知道了自己成親的日子,就在下月。要陪沈惟一參加的宴會,是他們的婚宴。
新婚衣物很快送來試穿,由沈惟一親眼盯着手工縫制,款式是當下最為流行的那款,衣服一到,沈惟一拿來沈沛白房間試,自己火速換了新娘款,再給沈沛白換新郎款。
“确定是你嫁?”沈沛白終于問出口。
“當然。”沈惟一給沈沛白束腰,再穿上最外層喜服,“從一開始,我就是哥的童養夫,不是嗎。”
沈沛白道:“堂堂男兒,嫁給一個雙腿殘疾之人,背後指不定有多少人笑話你。”
“那更好了。”沈惟一反而笑,“我是因為哥才被笑話,哥就不能休了我。”
臨近婚期,沈沛白越發不安。魏子煜知曉他緊張,特意推了很多生意,提前來清州陪他,每天都要跟他說一遍不用緊張,天塌下來還有表哥和沈惟一頂着。
表哥的話一向很可信,如今沈惟一也很能頂天立地,這樣想着,沈沛白才漸漸放松,主動邁出一步,叫上沈惟一一同去庫房。
沈惟一發現沈沛白準備好多珠寶金銀。
不同于以往提過的給自己攢的用以娶媳婦的聘禮,這裡的這些,全是新的沒見過的、甚至有一大部分是沈夫人遺物。
沈惟一驚呆:“哥,這是……”
沈沛白道:“嫁妝。”
沈惟一笑了:“我的?”
沈沛白點頭:“嗯。”
雖然是嫁給自己,但畢竟算出嫁,那就得再準備一份嫁妝。
“形式要有,阿娘說了,她成親時,外祖母給備了很多嫁妝。”沈沛白道,“也沒有向你正式提親,聘禮也不夠,隻能多給你備點嫁妝。”
沈沛白以前也是有準備聘禮的,從他出生之日起阿爹阿娘就給他安排好了一切,沈家小公子娶親必須排場夠大,提親的聘禮要做到整個清州無人能比,必然不會辜負人家姑娘。可惜十五歲那場暴雨讓沈家失去太多,莊子缺錢,他隻好拿阿爹阿娘給他準備用以提親的錢去補。後來沒想過成親,也就沒給自己準備這些,滿腦子想的都是給沈惟一攢。再後來魏鳴來了家裡,又開始給魏鳴做打算。
阿娘留下的嫁妝前幾年用掉了一些,他病得實在太厲害,他不想欠福伯錢,但他想活到親眼看見沈惟一平安歸來,不得已動了阿娘嫁妝給自己看病。幸好動的不多,剩餘的現在再添一些,就能給沈惟一做嫁妝。
沈惟一從背後抱緊沈沛白,久違的低聲撒嬌:“哥~”
這一刻沈惟一才真正感覺到成親的喜悅,這場婚宴不是他的獨角戲,哥哥也在認真參與。
沈沛白拍拍沈惟一的手,繼續道:“你還沒找媒人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我們從小認識,還需要找個人做媒,我想請帶我長大的乳娘,她也帶過你三個月,可以嗎?”
沈惟一從他身後探出腦袋,贊同道:“可以,都聽哥的。”
原來還需要找人做媒啊,這沈惟一倒是疏忽了,他覺得他倆一起長大就不需要媒人,而且先前他哥老是找人要給他介紹姑娘,他都對那些喜婆産生陰影了。
果然哥哥就是懂得比他多,幸好哥哥提醒了,不然自己一個人真是幹不好,要是成親日出亂子可就糟了。
沈沛白道:“那好,我叫人準備禮品去問問她意見,應該會同意。另外,你知道的,我沒有朋友,想請越小姐做客,你同意嗎?”
“肯定同意呀,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沈惟一說完,笑眯眯的提前要講一個驚喜,“而且我已經寄出請帖了,她說好要來呢。”
沈惟一何嘗不知道自己哥哥沒有朋友,就越小姐一個稍微聊得來的,還被他鬧的兩人都鮮少聯系,差點害哥哥連這個朋友也失去。
沈沛白不知道沈惟一都給哪些人寄了請帖,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來,光是想想就覺得焦躁不安。掐掐手心讓自己放松下來,問:“暫時沒有什麼問題了,你有什麼搞不定的嗎?”
沈惟一尤為喜悅,道:“我想請中都認識的李叔一家人和隔壁嬸嬸來,他們待我極好,但是路遠我不放心,所以想派人去接他們提前來清州住下,可以嗎哥?”
沈沛白點頭:“好。”
沈惟一繼續道:“頭冠呢,要給我準備漂漂亮亮的,哥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被誇好看,當新娘子也得是漂漂亮亮最好看的那一個。本來啊,我都一起安排下去了,但既然哥這會兒問了,我就得找人家退了,讓哥給我準備。”
沈惟一得意洋洋道:“先說好,醜了我可不戴。”
這個确實,沈惟一從小就臭屁。
沈沛白笑道:“好。”
出了庫房去前廳,魏鳴還在那兒認認真真剪喜字,墊一個墊子就無拘無束坐在地上,身邊堆滿紅紙。家裡的囍字都由沈惟一和魏鳴親自所剪,又大又紅,大門貼一個,每一個長廊的每一根柱子也要貼上,所有門窗都不能落下,家裡樹上也要挂喜,肉眼可見的地方,都挂滿喜慶的紅布。
魏鳴可忙了,跑上跑下忙着指揮布置,還得和福伯一起盯着後廚采購菜品,一道菜都不能出錯。
臨近了,沈惟一叫上魏鳴一起挨家挨戶去給街鄰和恣甯街上攤戶分發喜糖,過兩日家有喜事難免打擾,提前賠罪。都是很好的街鄰攤戶,私下一合計,直接打算在他們成親日不出攤,把恣甯街空出來給賓客,寬寬敞敞的,看起來也寬闊幹淨,更有街鄰把自家馬車位留出來到時候給客人用。
魏鳴突發奇想要把恣甯街也弄弄,他家正處恣甯街上最為中心的好地段,這一弄上了,不得漂亮死。沈家大門外已經布置差不多,瞧着喜慶熱鬧着呢,但魏鳴有大想法,連夜叫上陸靖午和陸靖晚和自己其他朋友幫忙剪喜字,一群少年摸黑就把恣甯街沿着沈家布置到盡頭,紅氈往外延出十裡,路過的流浪貓流浪狗都被他順手抓住往後背貼一個“囍”。
天亮一看,賞心悅目,紅紅火火,喜慶着呢。
成婚日前夕沈惟一交給陸靖辰一個任務:“若有天崇來的人和東西,一律攔下,一個也不許進。”
陸靖辰好奇問:“若是那位大将軍呢?”
沈惟一毫不猶豫道:“攔下。他也是天崇之人。”
“好,我懂了。”陸靖辰不住點頭,拍拍自己胸脯保證,“放心吧清清,就算陛下來了我也得攔下。”
沈惟一皺皺眉。陸靖辰以為他要說:“攔陛下,那是要掉腦袋的,陛下不用攔。”
沒想到沈惟一說:“量力而行。”
陸靖辰:“……”
陸靖辰無所謂般拍拍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自言自語道:“行吧,誰讓你是我兄弟。”
陛下當然不可能來喝喜酒,但這下陸靖辰知道沈惟一的度了,凡是天崇來人,一律不見,沒有例外。
沈惟一還未走遠,頭也不回道:“很快你得叫我叔叔。”
“美得你!”陸靖辰高聲糾正,“我叫沈懿哥哥不也是哥哥嗎?頂多也叫你一聲哥哥!”
沈惟一輕笑,“行!”
他們打算讓沈惟一從他自己房間出嫁,繞一個圈,到沈沛白房間。
意料之外的來了很多賓客,雖然其中大多是來看熱鬧。舅舅和舅母忙着在門口迎接客人,表哥和嫂嫂以及念念姨在裡邊負責招待,沈惟一怕哥哥身邊缺人,即使有宋銳寸步不離守着,仍舊特意叫大壯也守着哥哥。魏鳴和弟弟妹妹也聽沈惟一安排一有空就去陪着沈沛白,反倒沈惟一自己這邊沒人,魏子煜忙裡偷閑就會來陪陪他。
新娘喜服在沈沛白的堅持下也改成新郎穿的款式,沈惟一本就相貌不凡,身姿颀長挺拔,這一身喜服更襯得他英俊潇灑,挺拔如松。本就唇紅齒白,壓根不用施粉抹脂,戴一頂頭冠已極為出衆。
魏子煜在門口拍拍手,玩笑道:“沈惟一,你穿這麼帥氣,讓我家懿懿怎麼辦?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娶妻。”
沈惟一坐在床上未動,展顔一笑道:“我哥穿喜服比我帥氣多了,我見過,特别特别好看。”
魏子煜進屋給沈惟一理理衣襟,弄弄頭發,笑道:“從小你就穿得花枝招展,你倒是習慣這顔色,但這麼盛大的嫁衣懿懿可沒穿過,他喜愛淺色,不知道能不能習慣跟你一起花枝招展。”
沈惟一更為得意一笑,說:“我哥穿什麼都好看。”
曾數千次數萬次想象自己的婚宴是什麼樣子,也許盛大無比,也許寥寥無人,總之,什麼樣的都想過,唯獨沒想到哥哥也願意娶他。
好美好啊,如果這是夢,請不要醒來。
有丫鬟來叫魏子煜,魏子煜應了兩聲,跟沈惟一說:“行了不跟你貧了,時辰該到了,我給懿懿牽馬去,你就乖乖在這兒等着懿懿騎着迎親馬來接你。”
“好。”沈惟一乖乖點頭。
魏子煜回到沈沛白那邊,沈沛白上馬前緊張地小聲問:“哥,有人說惟一壞話嗎?”
魏子煜笑道:“沒有。都是祝福。”
很快鑼鼓聲響,聲音越來越近,沈惟一嘴角就沒下來過。
聲音近了,媒人帶着人敲門,準備的一籮筐好話還沒說完,沈惟一看見哥哥騎在佩戴紅色禮花的迎親馬上從拐角出現,那冷靜帥氣的面容、看向自己的專注目光、四目相接時哥哥唇角揚起的溫和微笑,已經勾得沈惟一不顧規矩主動伸手要跟哥哥走,剛從大門處結束篩人任務過來的陸靖辰直罵他不矜持。
拜高堂吸引不少人注意,還不知道兩個男子要如何拜堂,都擠在一起看他們,把外圈圍得水洩不通。沈惟一頭上有紅蓋頭,看不清路,嫂嫂扶着他跨過火盆,魏鳴邊走邊跳笑着在前邊帶路,到了堂前,賓客的喧鬧聲漸止。
一拜天地。敬謝相遇。
二拜高堂。敬慰父母。
夫妻對拜。敬度餘生。
最後一步送入洞房,外圍賓客卯足勁墊腳想看,沒想到他們直接忽略這步,宣布開宴。
沈沛白當場揭下沈惟一的紅蓋頭,随後有人為沈惟一取下發冠,彈指間新娘變新郎,兩個新郎。沈惟一拱手朝外行禮,化身主人忙着招呼賓客。
人群裡有人小聲議論:“這成的哪門子親,規矩都亂了。”
旁邊人回:“他們都成親了,還在乎那些?”
也有人持贊同意見:“我那去過天崇的小叔就說天崇好男風,更有不為人知的角落裡那些人亂得很,像這樣堂堂正正多好,清州也該放寬眼界,隻要他們不殺人放火燒傷搶掠,人家想成親就成親呗。”
“聽說還是童養夫,從小養着的。”
“難怪兩人這麼大年紀都不成家,還以為都有隐疾不便娶妻。”
“嘀嘀咕咕什麼?好歹人家大喜之日,這沈家公子不是你們在家念叨要學習的榜樣?小惟一不是你們看着長大的?”
“就是,人家兩兄弟品性多好,在學堂時惟一公子還給我家兒補習過算術,那更小時候,剛入學那會兒,我兒腳底滑空一腳滑下溪岸險些落水淹死,還是惟一公子拽着我兒後脖領把人拖上岸的。”
這邊偷偷議論,另一邊也有人小聲嘀咕,私下竊笑,談話内容不算悅耳,魏子煜不動聲色端着酒杯過去笑眯眯的敬酒,那邊嘀咕聲就停了。
福伯這些日子也是累夠嗆,大把年紀了也不歇着,成親是大事,他唯恐小褚沒有經驗安排不好,非要親自安排,尤其今日,大家夥兒大事小事都找他,忙到分身乏術,整天下來水都沒時間喝上一口。
大多賓客是有生意往來合作的長輩,一部分是阿爹阿娘生前舊友,也不知道沈惟一怎麼摸清的這些名冊,但看莊子的人都來赴宴,想必沈惟一是跟莊子上上下下都混得不錯。
沈沛白仰頭看天,正好有兩片白雲聚在一起,軟軟的,像棉花糖,像故人,像重逢。他捏捏手心,微笑看着,像小時候一樣笑容綿軟,期盼白雲不走,直到婚宴結束。
一垂眸,看見越小姐了,越小姐在那邊朝他揮手,兩人都會心一笑。
該敬酒了,舅舅推着沈沛白,一個眼神沈沛白就懂,拉上沈惟一舉杯,開始一桌桌敬酒。阿爹阿娘不在,舅舅舅母便替代他們領他倆敬酒。
敬酒前沈沛白又拉拉表哥袖子,小聲問:“哥,有人說惟一嗎?”
魏子煜拍拍他肩膀,笑道:“沒有。都是祝福。”
沈沛白這才放心。
另一邊是沈惟一的朋友,年輕朝氣,各個端坐,遠遠就開始鬧哄哄地打量沈惟一後背不時揶揄起哄,等着他過來敬酒。
鐘珏得意道:“我早知道他倆好上了,遲早得請我吃酒。”
同桌人不信,笑他吹牛:“你早知道怎麼不早說?誰信你?”
鐘珏笑而不語。
洪時鶴道:“沛白哥哥多好,家大業大脾氣好,相貌還那麼驚豔帥氣,簡直是清州說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的存在,我還沒想過什麼人能配得上他呢,是沈惟一的話那沒事了,這小子長得也不差,對沛白哥哥還好,我說他們天造地設沒人反對吧。”
同桌人紛紛贊同。
洪時鶴惋惜道:“要是沈惟一是姑娘就好了,沛白哥哥這張臉不生個孩子繼承美貌真是可惜。”
同桌人再次紛紛贊同。
很快,沈沛白與沈惟一敬酒到了這一桌。這桌都是沈惟一在學堂認識的好友,都已成家有子,如今沈惟一也終于成親,大家都為他高興,喝了一杯還不夠,非要單獨再喝一杯,本意是真心祝福,他們喝就是了,沒想灌沈惟一喝,但舅舅實誠,說他們是惟一朋友,自然不能怠慢。舅舅要喝,沈沛白和沈惟一也跟着要喝,後邊還有好多桌呢,吓得魏鳴趕緊奪酒杯替他們喝。
魏鳴第一次喝酒,喉嚨辣得不行,張着嘴不住扇手,逗得大家哈哈笑,魏子煜往魏鳴後背一拍,又氣又笑:“喝不了還逞英雄,這麼多人呢,誰讓你擋酒?”
說完重新安排小兒子倒酒,魏鳴被福伯引着去喝水緩緩。
等他們走了,話題再次回到鐘珏是如何得知他倆早好上的,鐘珏打哈哈岔開話題,開吃開吃。吃差不多了,才掩嘴小聲告訴離他最近的洪時鶴:“我看見過他們親嘴兒。”
洪時鶴震驚,回神,也小聲道:“我也看見了。”
當年都被吓不輕的兩人對視一笑,居然不約而同替沈惟一保密,心照不宣到今天才說。
連續敬三十來桌,沈惟一已經有些受不住,喜服繁重,昨晚又因為太過激動一夜未睡,剛開始還喝酒喝得急,這會兒喝了太多酒有點撐不住,雖然有人幫忙擋一點,還是覺得有點想吐。
緩了緩,繼續敬酒,想着快快結束趕緊吃點東西。他眼睛可忙了,得顧自己酒杯,還得時不時看看哥哥酒杯,他哥不能飲酒,裡面是他特意吩咐倒的白水,魏鳴負責跟着他們給他倆斟酒,這會兒換了人,他生怕拿錯。
魏鳴喉嚨好一些了,瞥見吹唢呐的隊伍,看見鑼鼓很好奇,湊過去笑臉盈盈敲一敲,說想學,喉嚨都不顧了,就想要敲一敲,還想再來一首曲子熱鬧熱鬧。陸靖晚拽着他後領走開,說:“你學這幹嘛?還得倒酒呢,别亂跑。”
魏鳴被拎小雞崽兒一樣拎走,說:“熱鬧呀。”但還是跟陸靖晚回去倒酒。
敬到最後二十來桌,沈惟一臉都快笑僵了,雖然他從小到大就特别愛笑,但今天也笑太多了,真是又煩惱又幸福,更多是幸福。這時福伯突然來找,神神秘秘跟舅舅說些什麼,舅舅目光往門外看去,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
向來與沈沛白不和的武子就站在沈家未關的大門外,安靜地偷窺别人的幸福。
“哥,那人好眼熟。”沈惟一順着舅舅視線去看,有些好奇,“他一直在那兒看着我們。”
沈沛白也看過去,魏子煜及時擋住他視線。沈沛白一愣,仰頭問:“是誰啊哥?怎麼不叫他進來?”
魏子煜道:“路過的乞丐,不用理。”
同桌有人也跟着看去,舅舅連忙重新笑着跟他們說話轉移視線,拍拍沈沛白肩膀叫他專心敬酒。
“我應該沒有邀請他,但他來都來了,怎麼不進來?”沈惟一也納悶。
下一瞬想起這人來,火氣噌噌噌往上冒,挽袖子就要出去,口無遮攔道:“我想起來了!我跟他打——唔!”
嘴巴被魏子煜捂住。
沈惟一更加确信,他就是跟這人打過架!他是不是來搗亂的?!看他出去怎麼收拾他!
魏子煜把沈惟一往沈沛白身邊輕輕一推,道:“敬你的酒去。”
随後跟自己阿爹說:“阿爹,您帶着惟一和懿懿繼續敬酒,我出去看看。”
舅舅這才發現沈惟一想走,伸手将沈惟一攬過來敬酒,頭也不回道:“去吧,給點吃的打發走。”
魏子煜叫上大壯一道出去時,武子還在門口盯着裡面身穿喜服的人看。
“喲,回清州了。”魏子煜眼神上下打量着武子,皮笑肉不笑,“有事?”
武子滿臉平靜道:“沒事。”
大壯悄聲提醒魏子煜:“小煜哥哥,這人可壞了,之前說沛白哥哥壞話。”
魏子煜道:“我知道。”
魏子煜實在是手癢癢,但今日不宜見血,他隻能忍着,逼自己客氣道:“雖說我弟弟沒有邀請你,但今天是他大喜之日,你若來祝福,我可以請你喝杯喜酒,但若來惹事,也别怪我不客氣。”
“我不惹事。”武子語氣無波,視線慢慢從沈沛白身上轉到魏子煜眼睛。
一字一字道:“但我祝他不幸福。”
“你——”
魏子煜氣得提腳就踢,真是想狠狠揍武子一頓,但被大壯抱着攔住。大壯勸道:“小煜哥哥消消氣,咱改天找他算賬,今日别起沖突!”
魏子煜氣不過,回頭一看,正好發現沈沛白在不時擔憂的往外看,當即偏偏身擋住視線。再看武子,壓着火氣擺擺手,氣憤道:“走!趕緊走!别逼我扇你!”
武子不願走,賴着往裡面看,幸好他阿娘和莫小磊趕來,拖着他離開。
魏子煜一看這莫小磊更是氣得想打人,左看看右看看,找有沒有趁手的工具。
不得不走,武子不甘心,掙紮着要再看看,莫小磊不忍道:“武子哥,走吧,我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兒啊,回吧。”武子阿娘也心酸道,“人家沈公子都成親了,你兩個哥哥也都各有家庭,你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
再回頭去看,大門被魏子煜和大壯帶人堵得死死的,再沒法看見裡面一直在微笑敬酒的沈沛白。
武子心堵得厲害,心灰意冷随阿娘和莫小磊離開,灰心道:“放開……”
他甩開阿娘和莫小磊,獨自去尋自家馬車,垂着頭,背影無限落寞。
原想回來清州幹嘛呢?差點忘了。他早已舉家去中都好些年,聽聞沈懿喜訊,惱羞成怒一晚上。等他再回神時,發現自己已經坐上回到清州的馬車。他要來看看沈懿要娶的姑娘到底長什麼樣,他太生氣了,以至于忘了問問沈懿要娶的人是誰,更沒想過去問問是男是女,等聽到要娶之人是沈惟一時,已經來不及後悔。阿娘追來,叫他回去,他們沒有被邀請,沒資格踏進沈家大門祝賀。他偏不服氣,他要在沈懿大婚之日闖進去說一聲:“你們真惡心!”
——對!他是來掃興的。
他偏不讓沈懿的婚宴熱鬧開心。
但沈家大門沒關,他一眼就看見身着紅袍的新郎與新娘,沈懿嘴角的笑意刺痛了他的眼睛,沈惟一更是讨厭,連笑聲都是很吵鬧的。
真的很讨厭這樣的人,明明隔得遠遠的,他卻真真切切聽見新娘子的滿足幸福。
他們憑什麼那麼幸福。
他無法遏制自己的目光始終落在新郎身上,落在系着紅色束發帶的墨色發絲,落在笑起來如雲朵一樣綿軟的眉眼,近四十的人憑什麼可以看起來如二十七八歲一樣年輕,沈懿快病死的那幾年都比現在蒼老。哦對,那次阿娘同樣也是叫他不要回來,他也不想回來,但兄弟們總在耳邊說着沈懿可能活不過明天的話,莫小磊還在商量到時候去哪兒慶祝。他沒精力想怎麼慶祝沈懿死掉,他滿腦子都在想着一個事實:沈懿病得很嚴重,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撐不住死掉。
他得回來看看。
他應該去到沈懿面前趾高氣揚地奚落一句“你也有今天”,他完全可以這樣說,因為魏子煜得隔幾天才能來到清州,而幾天後他已經回到中都。
然而當他混入醫館成為李大夫小斯成功進入沈家,看見青絲混着白發病得已經說不出話的沈懿時,那句“你也有今天”就硬生生卡在喉嚨不上不下。他忽生怯懦,怕自己把沈懿氣死。
他終是見到了沈懿,瞞着所有人,偷偷摸摸來,灰溜溜地走。
他向李大夫打聽沈懿病情,心病難醫,他知曉能醫沈懿心病的人遠在北方邊境回不來。他也是病了,回去中都便捐出自己所有銀兩,買糧草,買藥草,他這些年一直碌碌無為,奉獻所有也買不到兩車糧食與藥草。全部送與沈家在中都的倉庫拜托一起運往邊境時,也隻敢題一個陌生的假名。大哥問他這是做甚,他說:“醫病。”
大哥狐疑地打量他,罵一句:“有病就去治。”
是啊,有病就得治。
雖然很讨厭沈惟一,但拜托快點回來。
他開始本本分分做起生意,學着二哥的樣子,從小本買賣慢慢做大。
他一直未娶。阿爹問他為何不娶,他說為何人生來就得娶妻生子?難道就不能活成另外一番模樣嗎?阿爹奚落他活成現在這番狗樣,他也不生氣,繼續掙錢買糧草往北方邊境運。
阿爹經常拿别人與他做對比,跟他同齡的鄰居孩子都已十五六歲,他還連個想成親的影兒都沒看見。阿爹經常罵他,他就拿沈懿做例,說沈懿不也沒成親嗎?憑什麼他就得成親?阿爹不滿他回嘴,會生氣的說那沈懿都要病死了還成什麼親!你跟沈懿比什麼比?
是啊,沈懿要病死了。
他得努力攢錢。
雖然真的真的很讨厭沈惟一,但為什麼還不回來。
北方邊境打了勝仗消息傳到中都那一刻,武子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要打聽一下沈惟一有沒有歸來嗎?好像也不用,此番勝利,除了鎮國大将軍,其餘被提最多的便是那玉面殺神,傳聞裡長相端正,面容乖巧,但聰慧過人,手段殘忍,殺人如麻,一人便是鎮國大将軍的左膀右臂。
人們說那随鎮國大将軍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的玉面殺神,叫沈惟一,清州人。
沈惟一回來了,沈懿活了。
武子覺得自己該惋惜,但事實是他真的很慶幸。也想問問自己後不後悔一直往北方邊境運糧?
不假思索不後悔。
就這樣吧,沈懿活了就好。還活着,真好。
他以為沈懿這輩子就跟他一樣不娶妻了。
沈懿不是一直對外說不娶親嗎?
他那嫁衣,真難看。
好刺眼啊。
紅色是最難看的顔色,沈懿和沈惟一的笑是全天下最難看的笑。
不。沈懿笑得是好看的。沈惟一最難看,獨此一份的難看,再沒人比他笑得更難看,醜得要命。
渾渾噩噩回了中都,一回屋就坐銅鏡前反反複複對鏡練笑。
二哥說:“不想笑就别笑,很難看。”
武子問:“跟沈惟一比,誰笑得更難看?”
二哥回憶了一下記憶裡那張永遠笑容明媚的乖臉,有了結論:“你難看。”
武子突然捂臉,泣不成聲。
“至于嗎你?”二哥有夠無奈,“行了行了,你最好看,你侄女算術不會算,還不趕緊來幫忙。”
武子沒動,真情實感哭了一晚上。
……
魏子煜趕走武子,親自盯着武子身影消失了叫人繼續守在門口才回去。
沈沛白本就緊張,這下發現不對,更為不安,去下一桌敬酒的空隙問:“哥,外邊到底是誰啊?為何不讓我看?”
方才他不時回頭,都剛好被擋住,沒法看見是誰在外邊。
魏子煜笑道:“路過的乞丐,已經給了吃的打發走了。”
沈沛白又問:“那為何不讓我看?”
舅舅托着他臉讓他把頭轉回來,道:“今日你是新郎,就不能看。”
沈沛白仰頭看舅舅,說:“惟一都看了。”
舅舅道:“你問他有沒有看清。”
沈惟一搖頭:“沒看清,好像是個女的,舅舅,是女的吧?”
魏子煜哈哈大笑道:“果然沒看清吧,是男的!”
大壯也道:“太久沒洗臉了,辨不清男女。”
沈沛白還是不放心,回頭問表哥和大壯:“那他可有說什麼?你們怎麼這麼久沒回來?”
已經馬上到下一桌,舅舅繼續托着他臉讓他回頭,道:“專心敬酒。”
魏子煜彎腰,聲音都變輕柔,在沈沛白耳邊悄聲道:“他說想要進來看看,我說裡面都是貴客,他衣着面容都不太方便,給了幾個大饅頭走了。他走前留了話,說祝你幸福。”
這樣啊……
沈沛白重新換上笑臉,低落的心情轉為被祝福的喜悅,輕輕拉拉沈惟一的手,立即被反手牽住,捉住就不讓跑。
在這一桌,聽見的也都是祝福。
往後餘生,都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