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福伯推着沈沛白進屋,心酸道:“我們懿懿,小時候吃桃都是隻吃尖尖最甜的部分,睡前随口一句想看星星,即使已經睡下了,即使你阿爹阿娘已經累了一天,夜裡都抱着你一起去看星星。”
沈沛白小時候确實沒吃過生活上的苦頭,家裡人都寵他,這輩子沒吃過草莓屁股,送到他手邊的,永遠都是挑好的草莓尖尖;小時候一件不起眼的外衫也要用金絲線勾邊,數不清的玩具與衣服;阿爹阿娘更是寵他沒邊,恣甯街上發覺他多看一眼紙鸢,便把攤上所有紙鸢都買下給他玩。他們嬌生慣養寵出來的小公子,後來學着父母的樣子,無盡地寵溺毫無血緣關系的棄嬰。
沈沛白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時,就能把同樣是孩子的沈惟一照顧得很好,可是他不知道如何照顧自己,早些年太累,近乎堕落般自毀,身體早就吃不消。
進了屋,福伯徑直送沈沛白去床邊,要扶他上床,握住細瘦的手腕時,心裡不斷泛起酸楚。
“我跟宋銳天天督促你好好吃飯好好喝藥,你都不聽,把自己身體折騰成現在這樣。我再不管,宋銳的話你更不會聽。”
話音剛落,沈沛白立即道:“不要他管。”
福伯扯薄被蓋住他雙腿,聽見他說:“不要宋銳。”
要誰管都不要宋銳,他是生是死都與宋銳無關。
“懿懿,福伯知道你放不下。”福伯為他蓋好薄被,又去關了窗戶,思慮再三,還是忍不住道,“把宋銳辭了吧,咱們找其他人。”
沈沛白翻身朝裡側躺着,扯被子蓋過頭頂,眼睛紅紅的,“不辭,不辭他。”
福伯走到門口,關門前道:“你沒有對不起他,他也不會怪你。”
沈沛白仍堅持道:“與他無關,不要辭他。”
宋銳是個好人,宋銳與其他人都不同。
如果,宋銳不是那人哥哥就好了。
……
夢裡夢見兒時噩夢,沈沛白低頭發現自己手腳都變回小孩兒模樣,他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一群大孩子圍着他在笑。
有人往他身上丢石子,有人朝他扔泥巴,身上衣服瞬間變得髒兮兮的,他找不到水擦洗,隻能用手不斷去拍去搓髒的地方,結果把手也弄得髒兮兮的,無助地坐在原地哭泣。
他害怕比他大的孩子,害怕所有一直盯着他看的同齡人或是小孩兒,他不喜歡那些眼神,因為這意味着他們又在想新點子要欺負他。
第一次見到宋銳時他也是那樣想的,但那次他不害怕,因為有阿娘在。他知道這是那人哥哥,所以他視宋銳為陌生人,假裝沒看見。
後來,宋銳就被阿娘招進家了。
好像……不是來欺負他的。
……
沈沛白已經洗漱好有一會兒,宋銳還沒來,他想起昨晚福伯的話,真以為宋銳被辭了,正要去找福伯,就見宋銳慌慌張張跑來,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道歉道:“對不起公子,孩子生病了,所以來得晚了些。”
沈沛白問:“請大夫了嗎?嚴重嗎?”
“請過大夫了,不嚴重,她阿娘陪着呢,我這就趕來了。”
沈沛白有些懵地看着他。
宋銳這才想起不妥之處,慌忙拿幹淨帕子擦拭腦門上的汗,再回沈沛白房間隔壁先前住過的屋子取水洗手,收拾整齊再出來,才敢推沈沛白出門。
離知府大人定的三萬石糧草還缺最後一千石,沈沛白派去臨溪補買的人應該明日就能回來,不日便能啟程運去中都與大壯買的一同運往北方邊境。
離丞相到來的日子也近了,知府大人很是重視,不僅清州街道全都重新清洗一邊,連往日素愛招搖逛市惹事生非的地痞流氓也通通抓起來暫且收監,丞相路過街道的行人都是精心挑選的高質量百姓,确保清州形象良好,東風樓招待的吃食也一再确認,勢必以最好的味道與服務款待。
宴會預演前夕,沈沛白再次做起了噩夢。
夢裡的沈惟一不知什麼時候被送走,陰沉着臉從天崇跑回來,手上還沾着半幹的血污,沿途殺了不少阻擋的人,直到最後一個攔他的人也被殺死,鮮血噴濺在沈沛白臉上。沈惟一冷聲質問他:“你以為現在還有誰能把我們分開。”
那臉色太過瘆人,以至于沈沛白立馬從噩夢中驚醒,手往身邊摸去,什麼也沒摸到時瞬間慌得不行。
他都準備下床穿鞋了,才想起這是深夜,沈惟一在中都,而非天崇。
虛驚一場,幸好是夢。
沈惟一從小就乖,不可能殺人,更不可能弑父,想多了,真是想多了,那麼乖的沈惟一,怎麼可能傷人呢?
睜眼到天亮,渾渾噩噩地去了東風樓,為保丞相安危,每個人都不得帶家仆進場,搜身才可進入。沈沛白因為腿腳不便,特許帶一個宋銳同進。
從清晨便開始聽知府大人身邊的小吏一遍遍重複規矩,聽到晌午,衆人百無聊賴走着過場,突然冷不丁聽人一聲嚎:“丞、丞相大人到關口了!”
衆人議論紛紛,緊張不已。
“這怎麼提前一日到了?”
“預演還未結束,這可如何是好?!”
“是啊!前線不是傳消息明日才到嗎?”
知府大人反應迅速,預演取消,招呼衆人趕緊下樓迎接。不多時,終于聽見護送丞相的隊伍勒緊缰繩在東風樓前停下,知府大人親自率清州官府與赴宴商賈在樓下跪地迎接,很快身穿盔甲的帶刀侍衛便包圍這裡,連隻蒼蠅都插翅難飛。
沈沛白由宋銳扶着跪拜,再扶着坐回輪椅,早知今日不是預演,他便不穿這白色裡衫了,他嫌惡地拍拍膝蓋有可能沾染灰塵的位置,安靜地擺擺手,讓宋銳推他進去。
再見丞相,依舊是威風凜凜的不苟言笑模樣,四五十歲的樣子,身材高大,比周遭人都高出不少,上位者氣勢拉滿,走路帶風,凜若冰霜,不威自怒。身邊跟着兩位佩刀的侍衛,一看就練過,身手極好,一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另一個是五六十歲的寡言老仆。
沈沛白上一次見這老仆,是沈惟一不由分說親了他,再上一次是在天崇,老仆腰間的那柄佩刀,曾架在他的脖子上。
終于捱到這一天到來,沈沛白反而一點也不緊張,倒是陸叔叔替他緊張,他還得反過來安慰陸叔叔沒事。
從容地應完一切問題,知府大人知曉他已籌完三萬石糧草,加上陸家兩萬石,其他十位商賈共同籌集的五萬石,以及清州官府籌集的三萬石,共有十三萬石糧草正運往中都彙集,由沈家和官府共同負責看守運送,後續還會有第二批籌集,石數隻多不少。這個答案顯然令丞相滿意,大為感謝一番,其中更是對沈沛白點名稱贊,舉杯暢飲。
沈沛白默默飲茶,連平日裡始終帶着的禮貌微笑也沒有,努力當自己不存在,飯菜也沒怎麼吃。好不容易聽官家客套完,其他商賈紛紛往外走,宋銳和陸叔叔扶着他上輪椅,看似早已喝醉的丞相卻突然點名叫他留下。
“陛下聽聞清州沈家數次往北方邊境贈送糧草與所需衣物,甚是感動,特囑咐本相好生感謝沈公子。”
沒走完的商賈紛紛回頭看沈沛白,目光稍顯羨慕。
知府大人最先反應過來,想必這是有事相商,說不定還得找沈家要錢買糧,這是與朝廷搭上關系的好事,當即躬身請丞相移步雅間,眼神示意沈沛白跟上。
丞相卻道:“知府大人留步,本相是要單獨宴請沈公子。”他甚至走下台階來到沈沛白面前,對沈沛白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沈公子,請吧。”
沈沛白颔首,“丞相大人先請。”
陸續往前一步,想向丞相開口求與沈沛白同去,沈沛白眼疾手快拽住他,悄聲道:“别去。”
知府大人都被拒門外,更何談陸續。
陸續也悄聲道:“沛白,你不能一個人去。”
赴過一次丞相宴的沈沛白自然知曉不能一個人去,但他更不能讓陸續也去,他把陸續往身後推,平靜道:“沒事,該來的遲早要來。陸叔叔先回,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