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不斷的小雨落在滿池荷塘,時而雨急,時而雨停,好在都在夜裡下,白天不受影響,就是地面總濕漉漉的。
五日後收到來信,沈惟一在信裡依舊是沒心沒肺的樣子,字句歡快,字裡行間都能看出他過得很好很開心,他說:“哥,這封信到你手裡時,我已經過了十八歲生辰,十八歲呢!我是李叔這邊最厲害的幫手,他還給我漲銀子,讓我生辰日吃點好的,我奢侈了一把,買了狀元餅和荷葉雞吃,第一次吃這裡的荷葉雞,味道沒有清州的好吃,但是我很感動,我覺得很好吃!”
吃個荷葉雞,還吃出感動來了,沈沛白現在看信,隻覺得通篇瞎話。
沈惟一還說:“聽說虞州下暴雨了呢,虞州都下雨了,清州估計雨水更多,哥少出門,一定一定不要一個人出去,必須帶着宋銳哥一起!宋銳哥不在就叫其他人,再不濟你叫上大壯,千萬别叫陸靖辰,陸靖辰跟你出門,一路都得你照顧他,平日裡使喚使喚陸靖辰幹點小事就好,關乎你安全的事,都不能帶他!”
還說:“我在天崇一切都好,哥不必來找,勿念。”
商老闆也好久沒有來信,此次的信比沈惟一的晚一天到,信上說:“邊境沖突擴大,近日聽聞鎮國大将軍進了皇城,百姓傳言是皇上特召,命大将軍親自去邊境坐鎮,天崇也開始大規模征壯丁預備,沈公子家孩子若還在天崇,想是難出城門了。”
商老闆還說,日後不太方便來信,天崇收了一批難民,睡大街上怪可憐的,他得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求權貴搭個草屋給他們。
邊境戰亂,天崇局勢緊張,城門戒備森嚴,進出都得一再檢查,像沈惟一這樣的适齡男子,難免被勸說進軍營,更何況沈惟一本來就有意願保衛邊境,如果沈惟一信中所說是真,他當真在天崇,日後怕也是收不到他的信了。
沈沛白不信他真在天崇,數着日子等信,原以為還得十日,沒成想這次六日後便再次收到來信。
沈惟一字迹潦草,像是寫得很匆忙,信上說:“哥,聽聞清州連日雨水,你出門千萬小心……或者幹脆不要出門了……我這些天啊掙了不少銀子呢,李叔說過幾日得再招一個小工,幫我分擔分擔,還說我再攢攢錢,都夠在這邊安家娶媳婦了,李嬸還說要給我介紹好姑娘呢……”
哪怕字迹潦草,仍記得分享日常,瞧着沒有同在天崇商老闆信裡的緊張,反而有種關乎事外的未知。
想是虞州雨水來了清州,已經好多天了,清州地面一直濕漉漉的,到了晚上有些悶熱,幹脆下起大雨,嘩啦嘩啦墜在屋檐,吵得人睡不着覺。
福伯說:“這雨下了就好,下完了,天就晴了。”
又過了三日,天果然放晴,一大早陽光明媚,燥熱褪去不少,家裡的花花草草重新修整修整,鏟去地面污泥,收走枯枝敗葉,沈家如雨前一樣甯靜祥和。
不下雨的時候心情也會明媚一些,仿佛陰濕的心理被太陽曬一曬,就會暫時忘卻下雨,發黴的青苔換上鮮花,青草綠地爬滿春天,連綿至夏天,青年的眼裡總算有少許笑意,叫人搬來一棵小桂樹種在牆角的另一端,離原先的桂樹不遠。
種好了,沈沛白拎着水壺去澆水,想把滿院兒花草都澆上一遍,澆到海棠時,小牧已經滿臉笑意跑進來,身後跟着來不及通報的小褚。
小牧高聲道:“公子!惟一回來了!惟一回來了!我剛剛去關口那邊的商鋪,結果看見正排隊進城的惟一公子了!”
沈沛白澆水的動作一頓,還保持着彎腰的姿勢,偏頭看小牧,懷疑是自己聽錯。
惟一?沈惟一?
聽見動靜的下人都探頭側耳傾聽,福伯也聞訊趕來,小褚扶着他進了小院兒,專注焦急地盯着小牧,福伯比沈沛白還緊張,等不及道:“小牧看清了?真是惟一回來了?”
沈沛白驚到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視線追随着小牧,目光略顯迷茫,手裡的壺一直往外冒水,沾濕衣擺一角都不知道,宋銳推着他後退半步,小牧也喘着氣,蹲在他面前,奪過水壺放一邊,激動道:“我還擔心看錯,反複看了好幾遍,還拉掌櫃的一起看,确定了,就是惟一!”
惟一……沈惟一……
回來了嗎?
“……”
難怪今天天氣這麼好。
——破爛的馬車一路疾馳,穿過清州關口半步不停,發生些許變化的恣甯街并沒有讓沈惟一感到新鮮,他心髒狂跳着,離沈家越近,那點近鄉情怯與不安就越發明顯。
等待進城的時間無比漫長,他平靜地等着檢查入城,垂着頭不敢四下亂看,曾經在這裡追過無數遍日落,到頭來仍追不過時間,他不服輸,但也沒辦法。進城時地面水分早已蒸發,馬車駛過的地方掀起不少灰塵,路上全是熟悉不已的臉龐,清州安然無恙,他忽然生出退卻的心,他害怕見到沈沛白,然而越是這樣想退縮,手裡的鞭子不受控般揚得越快。
一聲馬兒嘶鳴響徹清州上空,馬車急急在沈家大門前停下,沈惟一略顯狼狽下去,看見沈沛白穩穩坐在輪椅裡,安然無恙,率沈家衆人在門口等他。
沈沛白定定看着沈惟一,兩年磨練使人成熟,寬大的肩背,拔高的身高,陌生的眼,沈惟一再不是沈家的沈惟一,他就立在馬車下,在沈沛白面前,風把他的長發吹得淩亂,衣衫獵獵略顯陳舊,然風華正茂,前程萬裡,他是沈惟一。
沈沛白唇角微微上揚,像從前一樣微笑。說:“惟一,歡迎回家。”
随後是熟悉的聲音此起彼伏說着“惟一公子,歡迎回家!”“惟一終于回來了!”“惟一公子惟一公子!飯菜早備好了呢!有你最愛的蒸蜜藕和粉蒸肉!”
少年臉龐失了離開前的天真,長開的眉眼有些陌生,比先前高大,頭發有些淩亂,似是舟車勞累沒時間打理,有幾縷被風吹到眉眼間,這雙眼眸始終落在沈沛白身上,眼睫顫了好幾次也舍不得眨下,眼眶漸漸轉紅,似有大難不死的感恩,失而複得的慶幸,少年忽的喉結滾動,猛地撲向沈沛白,結實有力的雙臂擁住人就不放,跪在沈沛白身前,腦袋埋在他衣衫間,呼吸急促,似是忍耐到極點,千言萬語無法訴說,隻緊緊摟住細腰,在心裡說:“幸好你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