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村莊坐落在一片半山腰的台地,科裡昂家租住的别墅坐落在更為富饒的山谷處,兩輛驢車寬的土路繞着山體,将兩者串聯,是交通幹道。
這是艾波日常送酒的路線,今天卻不能走這條路。她從院門跑出去,沿着村莊彎曲的石頭路向上跑,詭谲的烏雲襯在房屋頂上,将一切襯得幽暗深沉。
光線太暗了,風也大,吹得她睜不開眼,加上腳踝的劇痛,以至于越過最後一道圍牆,從村莊背面巨大白色岩石組成的山坡往下時,一腳踩空摔了一大跤。
她該哭的。無論是第一次殺人的恐懼,還是面對未知的命運,她都該哭一哭,宣洩緊繃的情緒。這裡沒有人,哭一小會兒,不會引起别人注意。
艾波在原地坐了幾秒,等摔跤後大腦産生的苦杏仁味兒徹底消散,她立刻站起來,趔趔趄趄地往科裡昂家的方位走。
時間不等人,越早做出應對越好。左右逢源、及時抽身隻建立在強大的實力上,她已經選錯過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了。
和前幾次一樣,她繞道後門,剛敲了三下,木門就打開了。艾波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糟糕,因為幫傭太太倒吸了一口涼氣,回過神後才放她進屋子。
相比之下姆塞蒂大叔穩重許多,他遞過來一塊幹毛巾,讓她先在起居室門外簡單擦去泥點和血塊,自己先進去和主人家通報。
科裡昂先生并不在家,隻有桑蒂諾在擦拭槍械,為她們未來的行動做準備。
桑蒂諾對她的突然出現很吃驚:“艾波,出什麼事了?”
“我殺了帕雷德斯和兩名憲兵。”她平靜地講了經過。
桑蒂諾仍停留在第一句話的沖擊裡,他愣了幾秒,猛地爆發出一陣暢快的笑,将艾波拽進懷裡,用帶着英語口音的西西裡語說:“幹得好!幹得好!幹得好!”
他力氣不小,艾波被拽得撞上他熱烘烘的胸膛,臉被整個埋住,鼻腔裡全是他身上類似發黴松子的酸臭汗味,差點兒窒息得眼淚飙出來。
“噢,這事兒我得趕緊和爸爸說,你先坐一會兒。”桑蒂諾急吼吼地拎起電話,對那頭的父親說了一連串英語。艾波勉強聽懂,就是複述了一遍她剛剛說的事。
沒過一會兒,科裡昂先生趕回來了,風塵仆仆的,是和維太裡先生截然不同的高大身材。這讓艾波更想父親了,不知道他和安布羅斯有沒有餓瘦。
“科裡昂先生,我想求您一件事。希望您能仔細考慮,這可能影響科裡昂家族在西西裡的産業——把我提前介紹給您的朋友,不是托馬辛諾,是馬洛神父的兄長——克羅切,我願意為您、他做任何事。隻要您想辦法把我父親和兄長帶回來。”艾波說得又快又急切,她知道談判時不該露出底牌,應該獅子大開口、試探碾壓對方底線,可她沒有這耐心了,語速語氣近乎無禮。
科裡昂先生端詳着她。那眼神既銳利又溫和,像是在看她,又仿佛在透過她看某種觸不可及的過去。片刻,他走過來,按上她的肩膀:“艾波,你是個好孩子,也是個聰明的孩子。你誤判了我和克羅切的關系,但不要緊,我還是會幫你解決問題。”
他的手很重,仿佛壓平打褶畫卷的鎮紙,熨帖地壓在她的左肩,以及惶恐不安的心髒。“這是一場交易,我會通過私人手段,人脈、金錢把你父兄搞回來,還會疏通關系,讓你姐姐再也不會遭受這樣無禮的對待。代價是你要把第一忠誠獻給我。你能做到嗎?”
艾波低下頭,沉默了幾秒。人注定要抛棄一些珍視的東西,現代人的自尊在殘酷現實面前不值一提,就在她膝蓋彎曲,嘗試着模仿中世紀油畫、刺繡帳幔上的畫面親吻科裡昂先生的手背時,他捏住她的手臂、制止了這個動作。
“桑蒂諾不用吻我的手,你也不用。”來自紐約的橄榄油商人這樣說道。
唉。這下艾波總算領教到為什麼有人冒着殺頭的風險也要跟主公幹大事了,一為利、二為尊重。把她一個九歲小鬼放在他大兒子相同位置看待,她還能怎麼辦?當然是死心塌地了。
她擡起頭,聽到自己嗓音很穩:“讓我和維太裡夫人說一聲。”
和母親說這件事很輕松,幾乎艾波一開口,她就已經提前知道後面的内容了。等到全部聽完,她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打開衣櫃,把她從小穿到大的衣服一樣一樣地擺到床上。
她的床鋪很窄,安布羅斯來睡的話,翻個身都會掉下去。現在,那些衣服褲子鋪滿了整張床,四十多件,竟然也不小。
母親一件一件地把它們折好、塞進皮箱子,滿滿當當地溢出來,箱蓋合不攏,她又把它們拿出來,調整順序,重新放一遍,好像這樣做會産生什麼魔法,縮減衣服的體積。顯然,毫無用處。艾波看着她再次把衣服倒出來,重新疊進箱子,一次又一次。
等到第六次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了,淚水像掉了線的珍珠往下掉,吧哒吧哒地滴在無論如何也合不攏的皮箱蓋。
艾波走過去,輕輕摸她粗糙的手背。仿佛山洪決堤般,她熱烈地抱住她,親吻并小聲懇求:“我的小通心粉,媽媽求求男爵把你送去修道院,等躲到十五六歲了,你直接嫁給男爵或者他家裡人,不會有事的。”
這是艾波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回應母親的愛。她像石像一樣站着,直到母親恢複平靜,緩緩從她的懷抱抽出身,“再見,媽媽。爸爸哥哥下周就會回來。”
維太裡夫人意識到事情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她擦幹眼淚,問道:“你呢?艾波洛尼亞,你什麼時候回來?”
艾波沒有說話。她已經離開了第一個故鄉,現在又要離開第二個故鄉了。她什麼都保證不了。
“你想要吃什麼?媽媽給你做。”
一昔動蕩,家裡哪有食物,連幹得掉渣的面包都沒有了。艾波看向窗外的小院,葡萄藤蔓蔥茏、橄榄樹影藥業,隻有那細瘦的檸檬樹,結着燦爛的果子。
“檸檬,媽媽,給我帶些檸檬去吧。”
就這樣,艾波跟着科裡昂離開了西西裡。先坐火車,跨越大半個西歐抵達鹿特丹港,再乘坐郵輪穿過大西洋抵達紐約。
艾波沒想到上船當天,她就發現了個大烏龍。
事情是這樣的。托馬辛諾大叔加買的船票是給西多尼亞住的女子艙,現在乘客換成了男孩模樣的艾波,不太能退票,科裡昂先生就得另想辦法了。
他找來艾波,試圖商量:“情況是這樣,需要你換上康斯坦尼的裙子登船,白天你可以來我父子的艙室休息,晚上如果管家沒有來檢查船票,你也可以和我們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