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也不知在漢雲做了什麼,這會吃起飯來是狼吞虎咽,連飽嗝都給噎了出來。
“慢點吃,别着急。”平安遞了杯水給他。
“嘿嘿。”木頭擡眸瞄了她一眼,随即又低頭幹飯。
這會平安也沒有心思揣測他到底做了些什麼,家中還有一大堆事等着她來決策。
一家人匆匆用完午膳,便又開始忙于蓮子大業。
蓮子的收購已經接近尾聲,周邊荷塘的蓮子已被村民們陸續采空,這兩日送上門來的多是别村村民。
為着蓮子的安危着想,平安這些日子嚴厲控制着灰灰與小白的活動範圍,家中曬蓮子的簸箕也架得高高的。
或是用竹架撐起,或是曬在屋頂,房前屋後,皆擺滿了盛滿白蓮的簸箕。
若是有風吹過,吹得圓溜溜的蓮子在光滑的簸箕内輕輕晃動,清脆又和緩的摩挲聲在院中齊鳴,鼻間還依稀可嗅得隐隐的清新蓮香。
不過兩隻狗也十分懂事,自從平安當着它們的面點了點蓮子,它們也就不再靠近,反而把這些蓮子當成家中财産,盡職盡責開始守護起來,除了家裡人,誰靠近也不成。
平安核對起早上的賬本與蓮子數量,心中隻盼望着接下來的事情能夠順順利利。
這樣,等所有的貨清掉,她扣掉所有成本,也能賺上十來貫。
也是老天賞臉,最近天氣一直晴好,好到許多淺水的溝壑都幹涸,不少土地都已幹枯開裂。
這越到後頭,蓮子就越熟,粉質也越充分,曬起來兩三日便可曬得幹幹的。
這一批蓮子的交付出乎平安的順利,可面對莫老闆提出的包圓要求,平安心中心動又害怕。
“怎樣,胡娘子,最近幾日蓮子可越來越少,我給你加到二十二文,你不許把貨給其他人。”
“可。”平安尚未說完,他便開口打斷,“哎!”
“蓮子不夠,你便去周邊多收收,可别怪我老莫沒提醒你,最近這生意紅火,許多人都看在眼裡,你萬事小心。”
果不其然,等平安喊上兩個還算老實的堂哥去其他村鎮收蓮時,亦碰見不少人在走街串巷收貨,價格隻高不低,難怪最近送上門的蓮子越來越少。
平安瞬間明白那增加的兩文錢是用在了何處,看來,州府的市場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廣闊。
碼頭纖夫們的閑聊,村人的議論,還有那些遊商前後态度的變化,這些場景突然在平安腦海中走馬觀花似地閃過。與此同時,她心中霎時萌生了一個膽大的想法。
現在荷塘中開花的蓮花愈發稀少,這幾日,或許就是她最後收蓮的機會。
她今日,能收多少,一定要收下多少,即使壓上所有身家。
讓平安沒想到的是,她想通了,可那些村民卻遠不如之前配合。
今日在村裡遇到的人可不如上門送蓮的村人好說話,他們要求現結,平安也隻得同意現結現了。
為着以防萬一,她又去鎮上買上好些冰塊放在屋中給蓮子降溫,怕的就是蓮子出水後變色變味。
兩百斤、三百斤、五百斤,平安與莫老闆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
等到最後清貨的時機,平安将家中所有存貨盤點稱重,大概還餘下一千斤,而她手上的現錢也因為存貨壓進去大半。
到了約定交貨這日,平安也難得地将檔口關門,喊着木頭便直往漢雲碼頭而去。
眼見着烈日從江面高懸天中,四周的河風也裹挾着空氣中燥熱的氣息,吹得人滿是燥意。兩人站在河邊等了半晌,卻遲遲不見莫老闆的身影。
他這人雖有些商人的市儈精明,可多日接觸下來他也算說到做到,貨款更是從未拖欠。
今日,是發生了什麼?
“娘子。”木頭率先按捺不住,他拉了拉平安的衣袖,“你在這守着船,我先去上面找找?”
平安回神,盯着木頭眉心看了一眼:“好,你注意安全。”
看着木頭修長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平安方沉默地收回視線。
早在前幾日,那些收貨的遊商就少見蹤影,這會她更是連個問話的人都找不到,隻得耐心在船上候着消息。
平安便這樣從早上等到中午,木頭這人也是個不靠譜的,找個人找不到,别把自己弄丢了才好。
就在她猶豫是否要請個人幫她買幾個餅充饑之際,木頭朝着河邊快速跑來。
“娘子!”
鼻間傳來的熟悉氣味讓平安腦中的弦瞬間緊繃,她的目光慢慢将木頭從頭掃到腳,尤其在他臉頰頸部着重觀察。
聽得平安鼻間傳來的哼笑聲,木頭低聲問道:“娘子你笑什麼?”
“笑碼頭上有條跛腳野貓嘴角都是魚血,偷吃小魚也不曉得擦幹淨嘴,也不怕被賣魚的屠夫發現打死。”
木頭讪讪望天,随即搓手讨好笑道:“娘子可真會開玩笑,貓兒又沒手,怎麼會擦嘴。”
“隻要有腳,做什麼都有可能。”
“嘿嘿,娘子你說話可真深奧。”他從懷中掏出兩個油紙包好的餅,“餓了吧,我剛買的,可香了。”
“算你識趣。”平安不再抓着不放,她一把接過油紙包,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油紙傳遞至手心,看來的确是剛買不久。
将紙皮掀開,裡面赫然是一個金黃酥脆的金絲肉餅。内陷如何暫且不知,可這外皮兩面皆是細膩規整的金絲花紋,模樣屬實精緻。
尚未品嘗,那股濃郁的葷香與獨特的油香便霸道地湧入鼻間,直接将她肚中饞蟲勾起。
咬上一口,餅皮酥酥脆脆,一口掉渣,裡面卻是細膩綿軟,再配合餅皮上蘸上的鹹香醬汁,這豐富的口感,瞬間驚豔平安的味蕾。
夯實綿軟的餅馕也的确是個飽腹解饞的首選,再入口,便是餅皮與肉醬的碰撞,口感豐富餅皮與香到迷糊的肉沫一起入口,更顯肉質細膩香濃。
若是想單獨品嘗這裡邊的肉餡,吃起來那也是一口爆汁,醬香與油香兼具。
是張好餅,但這肉顯然不是豬肉,木頭這家夥可真舍得。
“怎樣?”木頭将最後一口餅咽下,挑眉笑問。
“味道不錯。”
“我就知娘子會喜歡,那些。”他咳了咳,收音道,“那些檔口生意可都沒這賣餅的好,我看許多人都在買,我也想給娘子買來嘗嘗。”
“有心了。”
就在兩人低聲絮語之際,船蓬卻被人敲響。
平安快步走到船頭望去,卻是“老熟人”齊鳴。
“胡娘子。”他一上來就開門見山,“若不是我家下人道在這見到你,我竟不知你今日遇着了麻煩。”
木頭此時也從船篷内走出,見得齊鳴身量颀長,氣度斐然,他霎時挺直胸膛,親昵地拉着平安并肩而立。
齊鳴眼神微閃,隻看向平安問道:“這是?”
“這是我夫君。”
齊鳴朝木頭輕輕颔首:“有禮。”随即又望向平安,“你可是在等那個叫莫老三的遊商?”
“你怎知道?”
“我知道他在哪,隻是他情況好似有些不妙。”
“在哪?”
齊鳴卻不直接回答,隻揚了揚下巴:“你這船上這麼多蓮子得先送回家或是找人看顧着,一時半會可見不到那人。”
平安望了眼蓮子,又看向木頭,卻見他喉結上下聳動,眸中滿是不虞。
“你跟我一起走,咱們找人幫忙照看下蓮子。”她拉住木頭的手,溫聲安撫。
她這樣一說,木頭反倒不樂意了:“找誰照顧能有自己照顧安心,我隻是擔心娘子。”說罷,他擡眸睨了齊鳴一眼,其意指何人不言而喻。
“好,那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回。”
說是去去就回,可平安不知卻還要乘船往州府方向而去。
她轉身望向齊鳴,他卻仿佛知曉她的意思,率先開口:“他在大河遇着了水匪,聽說是被駐守的廂軍救下,這會怕是在通判手裡。”
去,還是不去?
扪心自問,平安并未有多相信齊鳴,可若論害怕,倒也不至于。
她笑了笑,從腰間取出層層包裹住的幾塊碎銀,伸手遞給齊鳴:“之前說好的給你的分紅,可找了你好多次都沒找到,隻得一直随身攜帶,今日碰見你了正好。”
望着她手心晦暗的白銀,齊鳴有一瞬間的呆愣,随即甩了甩手中的折扇:“你這娘子可真有意思。”
“請收下。”
“若我說不呢?”
平安手心微攏,就要将手縮回,可手心卻突然騰空。
“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齊鳴暢笑出聲,傾身靠近。
平安點頭道謝,不動聲色地拉開與他的距離。
能打聽到陌生遊商的消息,還能知道她在等誰,齊鳴這人非富即貴,對她而言,也實在是有些恐怖。
這樣的人她招惹不起,遠離是最好的辦法。
幾人行船半晌,又上岸行路一炷香,終于在一個醫館找到了莫老三的蹤迹。
他這會的狀态屬實說不上好,衣衫褴褛不說,露在外邊的肌膚則多是淤痕與青紫。
“胡娘子?”他眼睛驟然瞪圓,不可置信地扒着床邊喚道。
“莫老闆。”
平安此話一出,莫老三匆忙以袖掩面:“今日是我失信了,對不住。”
一路上平安早已将他近日遭遇摸透,他在州府與縣鎮之間來回倒賣蓮子之事被人看在眼裡,這不,趁着近日收蓮到了尾聲,那些人便勾結水匪,将他船上的錢與貨物都一掃而空。
最讓人為難的是,那些水匪還沒抓到,可他已是身無分文,别說這醫館墊付的藥錢,就連吃飯與回家的盤纏都湊不齊。
說到傷心處,莫老三眼眶蓄滿熱淚,一直垂首不敢擡頭。
多的平安也幫不了,她數了數自己身上的現錢,取出一把銅子和小塊碎銀給他。
“胡娘子,這。”莫老三有些為難,伸出的手停滞半空,進退兩難。
他從沒想過會是這個精明的小娘子最先給他照拂,之前兩人在商言商,他心中不是沒有想過這娘子難纏,可這會她對他好,他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收着吧,相識一場,總歸不能讓你徒步回到家鄉。”
“哎!”
齊鳴見狀,亦在一旁插話道:“既然胡娘子如此大度,那我也代表咱們州。”他頓了頓,“的商會,送上一份心意。”說着便随手掏出一塊碎銀,鄭重按到莫老三手中。
朝齊鳴再三道謝後,莫老三為難看向齊鳴:“郎君,我有些話想單獨和胡娘子說。”
齊鳴盯了他片刻,随即輕笑一聲轉身離開。
等四周隻剩平安與莫老三兩人,他方低聲道:“胡娘子,你的恩情我莫老三這會是無法報答了。”
他吸了吸鼻子,擡頭與她對視:“你若願意信我,你就自己帶着蓮子去州府長興街找錢家百貨,他們家的價格收得很高,這中間的差價絕對值得人跑一趟。”
“隻是,這路途艱險。”
“我明白,多謝你的好意。”
“你若是去,到那裡就隻管報我莫老三的名号。”
與齊鳴回到漢雲碼頭時,時間已然到了申時。
仿佛是察覺平安的不自在,一路上,齊鳴并未過多刺探她的個人生活,隻是遇着路上的風景,他便适時出聲介紹一番。
今日他表現得不可謂不儒雅風度,與平安往日裡對他的印象大相徑庭。
可他越是這樣,平安心中對他越是防備。
誰家好人知道這娘子是有婦之夫還這麼熱情地上趕着,當然,她自認自己也不是什麼冰清忠貞的好人,對于他的示好與幫助,她隻能給錢加多說幾句好話,别的卻不能再多。
“今日勞煩您幫助,小小心意還請莫要推辭。”
平安瞧着齊鳴本欲拒絕,可他突然之間卻又變了聲調:“也行,胡娘子今日錢沒賺到,盡當散财娘子了。”
平安轉身望去,原是木頭已從船艙出來,正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瞧。
“小心你這夫君。”齊鳴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後便揚長而去。
平安面上隻做不察,照樣笑着與木頭招呼。
外人都能發現的東西,她能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