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煦猛然驚醒,忙去尋了兩個大些的茶杯來給她倒茶。一邊囑咐她當心燙,一邊斟酌着開口:“那位‘百步穿楊’譚前輩……你跟他熟嗎?”
話題陡然調轉,紫瑛十分驚訝:“你……怎麼突然問起譚叔叔?”
“能跟我講講他嗎?”
章煦坐下來,雖然神色沒有大改,但從眉眼之間還是透出些許惆怅。紫瑛立刻想到了在山上剛剛見到他時的樣子。
“譚叔叔……”紫瑛按下好奇,開始一五一十地同他說起自己所知的譚修明。
“……有時候,譚叔叔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總要和人争個長短,要是他說不過人家,還會賭氣不吃飯……”
紫瑛想起一些趣事,邊說邊笑出聲來。
“他……”章煦等她說完,再次開口,“他的父母家人呢?你可有聽他提起過?”
紫瑛搖了搖頭,突然精光一閃,想起了在賀家莊時她和齊熙甯聽過的故事,便照直複述了起來。
說話的同時小心觑着章煦的臉色,隻見他初時平靜,聽到後來卻紅了眼睛,兩側腮幫子被他咬得凹下去了一些,顯然是忍着不想哭出來。
“你……?”
紫瑛馬上住口,旋即明白了什麼:“你是譚叔叔的……兒子?”
這句話仿佛觸動了什麼開關,章煦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未免在紫瑛面前丢臉,他将頭埋進膝蓋裡,悶聲哭着。
認識章煦以來,他給紫瑛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樂觀和煦,似乎沒什麼煩惱挂礙的樣子。即便上一回紫瑛主動問起他父母親的事,他都十分豁達,并沒有絲毫不快與扭捏。
卻原來,在他内心深處還是存有不欲人知的傷痛。紫瑛心疼了,本能地想去抱抱他,告訴他其實譚修明并沒有忘記他們母子,為當年的事一直非常愧疚……
可是,她剛剛邁出步子,黑暗中魏彥成蹲在床邊低低哭泣的模樣竟毫無預兆地闖入了腦中。
虛幻的魏彥成和眼前的章煦的竟慢慢重合在了一起。紫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也無法和章煦同處一室,連招呼都沒打就丢下依舊埋頭痛哭的那個人,跑出了院子。
可無論她跑得多快,哪怕到最後她已經在石階上飛奔了起來,都無法擺脫魏彥成和那天晚上的全部回憶,那些她以為在這些天的緊張和忙碌之後必然會忘記的回憶。
魏彥成抱着她,先是抱着她央求她不要走,繼而吻着她的臉頰說想要她。她害怕,想拒絕,卻在魏彥成帶着哭腔的哀求和越來越急的動作之下失去了反抗的勇氣。
“他太傷心了,我不能讓他變得更加難過。”
“除了我,他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倚靠了。”
她對自己說,然後便閉上了眼睛,同時将所有的恐懼、羞恥和疼痛也關在了不欲觸碰的地方,直到魏彥成露出真面目,這些被隐藏起來感覺才掙脫束縛,随着無盡的自責和痛苦排山倒海向她襲來。
但她卻無法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隻能在黑沉無聲的深夜裡将自己裹進被子,一邊發抖一邊哭泣,就好像這些眼淚能夠洗刷掉那一晚留給她的不堪和悔恨一樣。
反省的最後她終于醒悟,自己之所以會愛上魏彥成,就是因為同情他的遭遇,同時渴望他的愛,以至于即使有不快也從來不說,不喜歡的也被迫承受。
從小到大,她總是十分在意身邊人的感受和想法,為了讓他們開心,再苦再吃力的事情都願意去做。她曾經以為,自己必須成為一個乖巧和善解人意的女兒,否則就不會有人來愛她。
在賀家遇見齊熙甯,是她第一次發現這世上有和她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從不讨好别人,一言一行也總是很有主見,想要的會直接說出來,不喜歡會斷然拒絕。一開始紫瑛很驚訝,總覺得這樣的表現不太禮貌,有失江湖世家小姐的風範,甚至在人前刻意幫她遮掩。
可齊熙甯卻不領情,反而告訴她,不要過于在意别人怎麼想,隻要不做壞事、不損人利己,多為自己想想并沒有錯。
這些話她在當時并沒有理解,卻在後來成為了她認清自己對魏彥成的感情,同時譴責自己、否定自己的摹本。
她錯了,她不該心疼他,更不該因心疼而生出親近。她錯了,她不該祈求愛,愛隻會讓她忘掉自己,掉入陷阱。她已經沒有勇氣去愛别人或接受别人的愛了。
可是……
目睹一向矜持的章煦洩露悲傷,想象着他也曾好奇未曾謀面的父親、哀悼青春早逝的母親,她的心就無法遏制的揪痛起來。
那種感覺,和魏彥成提起嚴苛的父親和委屈的童年時的心疼與難過如出一轍。
難道……難道你喜歡章煦?!?
不,不是的,我隻是同情他,替他難過而已……
不要騙自己,要不是因為關心他,你又為何會跑來找他?
難道你不是總想着來和他說話嗎?
難道你沒有因他對你的溫柔體貼而心神蕩漾嗎?
随着頭腦中一聲又一聲的怒吼,紫瑛全然失去了反駁的意識,陷入了茫然:如果我真的喜歡上了他,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