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自己無法成為理想主義者,那就去幫助理想主義者,為他們在這虛僞與浮華的世界守住最後的土壤。
而她在守護那片土壤時,也被人守護。
老師無法解答她的迷茫,卻會堅定地站在她的前方,成為一堵阻隔在她與現實的之間的一堵堅牆,不讓她的心被現實的惡意吞沒。
就像……父親一樣。
多可悲啊,她的父親是那樣一個獨斷又殘酷的人,明明身體裡流動着同樣的血,住在同一片屋檐下,他們卻深深地厭惡着彼此……她永遠無法在他身上得到力量。
于是她不得不移情到别人身上,想要得到那份缺失的本該由父親承擔的指引。
而當老師走後,她失去了那堵牆,便不得不獨自面對殘酷的現實。
她不禁思考,她永遠在思考,她不得不思考……她在想,自己難道無法獨立行走嗎?難道失去了指引,她就找不到自己的坐标了嗎?
是的,她找不到。她總是可以快速地學會某樣東西,卻花了二十多年都沒有學會找到自我。
她用憎恨錨定自己,但憎恨會反過來焚燒自身。她不想再痛苦,用幻境麻痹自我,但幻境卻會造就更多痛苦。
當幻想破碎,她必須從夢中醒來把所有人送回原有的位置……那她自己呢?她又應該在這個世界扮演什麼角色?她在這個世界的坐标……又在哪裡呢?
傅秋語的目光投向那個高大的、如堅牆般的身影,即使明知道這不是自己的老師,隻是以她的記憶鑄成的複制品,她卻依舊如孩子渴求父親的智慧那般渴求他能夠為自己帶來……最後的指引。
傅秋語:“老師……我有一件未了之事,永遠完不成了……我應該怎麼辦?”
她在問這個男人,這個她記憶中的老師。
可老師已死,他不可能給她真正的回答,再怎麼回答,也是她自己的想象。
陳教授冷峻的面容松動了,他幾乎無法僞裝表面的從容,他那削薄的被很多人說過薄情的嘴唇微動。千言萬語在他的心中,他有很多話想要囑咐,但他不想再增加她對這虛假世界的留戀。
于是千言萬語從心中滾過,他卻隻說了一句話:“……完美的事物,不存在。”
傅秋語沒想到是這個回答。
這句話她聽老師說過,聽昭昭說過,而現在,她想象出來的老師也這麼說。
傅秋語:“可是,隻有完美才是好的,隻有一個完美的結果才可以——”
陳教授不想說服她,因為根本說不服,她會把所有人拖到她的邏輯裡,然後以豐富的經驗打敗他們。
“那你可以認為,這是個壞結果。不是所有事情努力了都可以迎來完美結局,你可以把它當做你一個失敗的實驗……我們的實驗經常失敗,不是嗎?”
傅秋語不說話了。
祁煜看到她一臉若有所思。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但還在為什麼感到困惑。
無論明不明白,他們都該走了,他們在這裡耽誤了很久,留在船上的德雷克已經在向這邊拼了老命的叫魂。
傅秋語想,德雷克會是一個好父親,她得把他送回妻兒身邊才行。
她對陳教授說:“謝謝你的解答,那……我們走了。”
冷漠的男人嘴唇控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他忽然很想如自己記憶那樣伸手摸摸她的頭,但手剛從大衣裡伸出來,他就止住了。
V.E生物到底應該算她的記憶,還是應該算一個獨立的個體呢?陳教授也不是很清楚。
這個問題太複雜了,而他的時間又太少,想要解答這個問題,需要用哲學的眼光去辯證,很顯然他沒有那麼充足的時間。
他和昭昭一樣,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但他們都很明晰自己的坐标。
他的坐标,就在腳下。
再也沒法繃住自己的冷臉,男人的目光中流露出強烈的不舍,但不舍也要走,他隻好對祁煜點點頭,像是一個父親那般交付自己心愛的孩子,他說:“以後她的路,要拜托你多照看了。”
祁煜:“……我會的。”
陳教授伸出的手還是沒能撫摸女孩的頭發,為她增添離别的勇氣。他淡淡地揮揮手,像驅趕戀家的小動物那樣,斬斷她的留念。
然而,就在他把手收回去的時候,祁煜飛快地上前一步拉住長者瘦得骨節突出的手,輕輕地……放在了小傅秋語的頭頂。
在這對師徒投以驚愕的注目中,祁煜聳聳肩:“不完美的事經常有,但現在,我們至少可以擁有一個完美的離别?”
即使,隻是一個夢也好。
傅秋語和真正的陳教授的離别,是一封訣别信和一根系在房梁上的繩子。這真的……很悲傷。
悲傷到,讓他想要為她流盡第八大洋的眼淚。
真的假的有那麼重要嗎?反正祁煜認為不是很重要。隻有此刻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從冰封玫瑰海出來,回到船上的時候,小語看起來比在監獄時平靜多了。不是那種死灰一樣的平靜,而是仿佛在思考着什麼一樣。
噩夢擡頭瞥了她一眼,問:“想出去了?”
小語:“總得把他們送回去。”
噩夢嗤笑了一聲:“好無聊,好虛僞,好偉大。”
小語:“那你呢,你又是為什麼想出去?”
噩夢:“這需要理由?”
霜花頭紗下,傅秋語的目光中透着寂靜的瘋狂,“我們本就該自由地站在天空下,而不是被困在囚籠中。”
小語:“人生來就不自由,在裡面我們被環境困在,在外面我們被别人困住。他人即囚籠。”
噩夢:“那是因為你們遺忘了我們為自由做過的鬥争,付出過的代價。沒有人可以成為阻擋我們腳步的障礙。”
“你們忘了自己的鋒芒,忘了自己從來沒有畏懼過任何人。不過是換了個對手,這就怕了?……呵,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