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語的意識從如泥般的混沌中蘇醒時,她感覺這個世界在搖晃。
就像躺在搖籃裡一樣,晃悠悠的,很好睡,很安心。
連同那仿佛從骨頭裡透出來,然後傳導到皮膚上的疼痛,都舒緩了許多。
雖然還是疼。
她睜開沉重的眼皮,緩了幾秒,才發現自己在俞啟背上。
對方深一腳淺一腳在黑暗的雨林中行走,她頭上頂着他的衣服,頭靠在他頸窩。
鼻腔裡都是他的血的味道,氤氲潮濕的熱氣被困在衣服下的方寸空間裡。她聽不清風雨聲,隻能聽到耳畔屬于這個男人沉重的呼吸聲。
傅秋語定睛看去,俞啟隻是簡單包紮了肩上的傷口,血并沒有完全止住,繃帶上一片濡濕,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血水。
傅秋雨心想,他應該很疼、很累。
但這個人還是背上她,走得那麼穩,手沒有一絲松下的迹象。
傅秋語一隻手從他脖子上放下,然後在裙子上摸索。
祁煜發現她醒了,還松了一隻手,把她往上颠了颠,說:“老實點,别亂動。接下來我背你走。”
背後傳來奇怪的聲音,然後傅秋雨把手繞回前面,但是沒摟着他,而且是用什麼東西捂住了他的傷。
祁煜低頭一看,原來是她把裙子上的裝飾蝴蝶結拽下來,當做止血包給他止血。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一幕有點好笑。
但是細想又覺得他們好慘,屬實笑不出來。
傅秋語的頭一直靠在他頸側沒有動,估計是真的沒力氣了。
她灼熱的呼吸均勻有規律地掃過他的皮膚,和水壺燒開了噴出來的熱氣似的。
他背着這個開水壺,在這個本該感到寒冷的雨夜裡,隻感覺了熱和燙。
都快和他的異能差不多燙了。
祁煜用肩膀拱拱她的頭,問:“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傅秋語:“……疼。”
祁煜:“還有呢?”
傅秋語:“疼。”
祁煜:“具體哪兒疼?”
傅秋語有氣無力地回答:“沒有具體……它就是那種,很特别的……好像從渾身骨頭裡鑽出來的疼。”
祁煜想說話,但嘴剛張開又閉上了。
他有點想和她聊瑪麗蘇物質的事,但是他又覺得,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至少要等到她神志清醒再聊。
這麼一頓折騰,她的情況更糟糕了。
她總是這樣,在本該逃跑的時候回來。算上昨天,她已經救過他兩次了。
他垂落眼睫,專心看腳下的路,問:“……你為什麼回來找我?”
傅秋語:“……”
她不動也不說話。
就在他以為她又睡過去時,她那原本搭在他肩膀上,自然下垂的手動了。
她的臉還是埋在他頸側,但是指尖卻摸索着觸碰他的臉頰。
一觸即分。
但那炙熱的觸感,依然殘留在他的皮膚上。
傅秋語沉悶、低啞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她說:“不要難過……”
祁煜瞳孔縮了一下。
雨丘也總是喜歡這樣碰他的臉。
雖然他不喜歡……因為她總是控制不好力道。
每次她這麼戳他,他都會氣得背過身去,她巴巴地來哄。
可每次把他哄好了之後,她下次還是會這麼戳他。
他繃緊下颚:“我沒有難過。”
傅秋語笑了。
很輕很輕,幾乎沒有聲音,隻有炙熱的吐息噴灑在肩膀上。
很癢。
他看向傅秋語,正巧對方也睜開迷蒙的眼睛,側頭看他。
黑暗裡,祁煜看不清她到底什麼神情,隻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裡含着淺淡的柔情。
但更多的,是哀傷。
就如同這雨一般,細密悠長。
她再次觸碰他的臉頰,依舊是那種仿佛安慰一樣、不帶任何旖旎色彩的觸碰。
滾燙的指腹虛虛地碰了兩下他的臉頰就收走了,仿佛在對待一個需要精心呵護的珍寶。
沒有人會讨厭這樣的觸碰……
她說:“不要難過……我幫你,就是幫我自己。”
祁煜:“…………”這真的是在安慰人嗎?
雖然但是……好吧,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真的有被安慰到。
說完,她又失去了意識。
那隻捂着他傷口的蝴蝶結,眼看就要從他肩膀上滑落,他的動作根本沒過腦子,下意識就叼住了。
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的祁煜:“………………”
他瞥了傅秋語一眼,見她真的暈過去了,不會看見他這幅糗樣,他把人往上颠了下,放心地叼着蝴蝶結,繼續在雨夜中尋找避雨點。
或許是他們的慘樣讓上天都看不下去,沒過一會兒,他找到一處山洞。
山洞裡還算幹燥,還有一些幹枯的落葉和樹枝,他把這些收在一起,生火烘幹衣服。
地上很不平整,他不想自己的救命恩人被石頭硌醒,就讓她靠着自己睡。
她的身體一直在抖,祁煜便坐得離火近一點,方便火把她身上的衣服烘幹。
火焰驅散了夜的寒涼,她的身體漸漸地不再發抖。
祁煜的眼睛裡映着火光。
他低頭看着手心裡的蝴蝶結,血已經将這個藍色的蝴蝶結一半都染成深色,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一路叼着它,簡直蠢爆了。
但是……
他的眼眸裡浮現出困惑。
就算是同一個家族出身,會連喜好都一樣嗎?
他拉起傅秋語的手,一隻手蓋在她的手掌上,閉上眼睛驅動力量。
睜開眼睛,他看向她的掌心。
那條藍色的小魚并沒有如預想中出現。
“不是嗎……”
他這麼說着,眼中的困惑越發濃重。
連契約都告訴他不是……
但為什麼,他還是覺得……
傅秋語的頭忽然從他肩膀上滑落,他撈了她一把,重新把她的頭按回去,還順手拍了拍。
結果沒想到把人拍醒了。
傅秋語迷迷糊糊地抓住他的手,問:“……你在唱歌嗎?”
“唱歌?我沒有。”
“……沒有?可是……我真的聽到了……你聽,還在唱。”
祁煜什麼都沒聽到。
他心中奇怪,低頭看她。
溫暖的火焰驅散了她身體上的寒涼,她凍得蒼白的臉因溫度上升再度變為绯紅。
半幹半濕微卷的頭發搭在兩人肩上,衣服緊貼着身體,躍動的火光描摹她的輪廓,輕吻她的臉頰。
她安靜地扇動眼睫,那長而直的睫毛半掩着如琉璃似的眼睛。
她遲鈍而緩慢地尋找聲音的來源,光影在她的睫毛上流轉,像一對金色的蝴蝶緩慢地扇動翅膀。
很神奇,祁煜從來不喜歡畫人物像。
比起人,他更喜歡觀察一朵花不同時期的美麗,欣賞山巒在不同季節的巍峨,描摹大海在不同天氣不同光影下的浩瀚。
但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覺得傅秋語很适合入畫了。
早晨海邊她回頭那一幕,适合用印象派的筆觸去描繪風的輕盈,捕捉她那一瞬間的優雅靈動。
至于現在這一幕,則适合古典主義油畫。
在濃烈如酒般的光影下,她身上簡單的色彩被分割為色彩極為濃郁、分配得當的區域——濃黑如墨的長發,藍到豔麗的裙子,在火光下散發着羊脂白玉般朦胧而溫潤的輝光的肌膚。
隻要再稍加一些細節豐富畫面,就能……
傅秋語忽然擡頭看他,問:“……你聽不到嗎?”
接觸到她目光的一瞬,祁煜瞬間從靜谧深沉的藝術思考裡抽離。
他意識到自己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目光好像被什麼燙到了似的,飛速地躲閃開。
祁煜垂眸回答:“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傅秋語安靜了,她不再詢問,而是自己閉目傾聽、辨認。
那個聲音似乎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是天堂的贊歌,又像是地獄的挽歌,朦胧優美,哀傷苦澀。
“Go to find a safer place to rest(前往一處靜谧的安身之地)
……”
“When you hear the willow's hiss(當你聆聽柳樹的蕭瑟)……”
“Beware if you dare dream neath its leaves(請當心層層樹葉下所掩藏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