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反駁青岐,因為他說的的确很對。他欠她的不止一條命,如今她什麼都不要,卻更比萬千種刑罰叫他更難受。他回了流華宮,在她曾經住着的殿裡翻翻找找,整理好她從前留下的遺物,一些并不奢華的钗環首飾,一些樸素并不華麗的衣裙。
他這才發覺她這個二天妃做得并不風光,原來當年在這場姻親裡感到苦痛的不止他一人。他收拾到一半,大大小小的遺物散落一地,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裡有一種難言的無力。
他看着那些物件出神的時候,霈安靜悄悄地進來了,臉上沒有她一貫帶着的笑意,卻是難得一見的淡然且夾雜着一些冰涼。
她并沒有說什麼,而是彎下腰來替他收拾着,她将那些衣裙仔仔細細地折疊好放入箱子裡,鋪得沒有一絲褶皺。又使了術法拂去那些珠钗上因着年歲過久而落下的塵灰,爾後煥然一新有若洛華初入宮時戴着的樣子。
她收拾到那頂鳳冠的時候蓦然停了手在空中,然後裝作漫不經心地忽然道:“殿下心裡有過她嗎?”
他一愣,随之搖了搖頭。
她擡頭向他笑了笑,語氣故作輕松:“或許她走了以後,殿下才發覺心裡有她。”
他這次沒有愣,徑直搖了搖頭。
霈安先是沒說話,爾後輕聲一笑,笑中夾雜着一絲自嘲又似一聲歎息。她轉而收了神色,蔺滄不知是自己的錯覺還是什麼,忽然覺得她姣好的面容之上頭一次在他眼前露出一絲悲戚。
她道:“那殿下為何不再成親?”
他不再說話,并非他不願說,而是不知該如何說。她等了片刻後他還是沒有說什麼,她便繼續替他收拾着,直至那些物件在三個楠木箱子裡碼好,然後她利落地轉身走出了殿。
他有一刻疑惑過她為何忽然來了這個有些偏僻的殿裡,又說了那兩句不明不白的話。但他沒有多想,而是捎着那些物件去了妖界。
當他回來的時候,她竟回了南海,不辭而别。這正如她當日同太子不同而别一樣,卻在細微處又不那麼一樣。
當日她離開太子的時候有些哀怨有些迅疾又有點兒做了壞事之後的幸災樂禍,這一次卻不同,他急急忙忙跑去丹青宮的時候他的表妹素玉公主同他說,她好像是在哪兒傷了心,說這句話的時候公主斜睨着他,然後搖了搖頭。
他沒有去找她。
他想着她大抵是如同從前一般的,隻不過是鬧一次性子,這一次回了南海,下一次又上了天宮,于是他并沒有去尋她。
他思索了一番素玉同他說的她傷了心,隻道是素玉不知曉此中緣由,他打定了主意不再娶,霈安自然傷心,因為她在他身邊不過是為着那二天妃或是側妃的位置。如今她回了南海,反倒是個好事。
後來蔺滄才發現,他又錯了。
有一日上三十三天找老君有事,他出來之後正巧碰上在一叢開得正好的紫陽花邊閑聊的仙僚,他們向他行罷禮後又繼續聊着,他本不在意旁人閑聊什麼,當那“南海”二字落入耳中的時候卻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最終在轉角處挺住。
他聽了一會兒後忽地發覺他們是在談論南海郡主的婚事,言語間稱那聰慧漂亮的郡主竟要嫁給曾黃仙君那個天資愚鈍的癡傻兒子。蔺滄猛然從花叢後幾乎是跳一般地蹿了出來,揪住那說話人的衣領便厲聲道:“你說的是哪個郡主。”
那仙者登時吓得有些飛了魂,結巴道:“好,好像是,是霈安郡主。”
他近乎暴怒一般地回了流華宮,命身邊那幾個人徹查這件事。查得極快極利落,當晚上他就知曉了來龍去脈。
她回了龍宮,她那些看不得她好的親人生怕她再有什麼作為,早就向老龍王進言要安排她的婚事,那老龍王是個不管事的,任由他們說什麼便是什麼。嫁給那傻子,便是那些人的主意。如此一來既結了曾黃仙君的親,又正正好折辱了她。
隻是他想不通她為什麼會願意。
他氣得将殿裡能見得的茶碗瓷瓶一應打碎,各色的碎瓷碎玉落了一地。他看着這些落在地上反着幽冷的光的殘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近乎悲哀的讓他喘不過氣的東西。這個東西叫做傷心。
這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錯了。
他想起來當日她替他收拾東西的那一句話,似是無意,卻正正好紮在了眼下他的心上。
她說“或許她走了以後,殿下才發覺心裡有她”,她說的是洛華,但他心裡從未有過洛華。這句話反倒襯的是她,她如今回了南海,甚至要嫁人。
他才發覺原來這麼多年裡他并不将她當一回事,但實則在他的心裡她早有了位置。
他去了南海。
他沒有直接面見龍宮一幹人等,而是徑直去了她的寝宮。她那時候正靜靜地坐在梳妝台前看着銅鏡中的倒影,台上是大婚所用的鳳冠及钗環。
她似是感知到他來了,但沒有回過頭,而是平淡道:“不知殿下此次駕臨南海,為的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