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座下弟子間依序齒而列，他與青岐隔得遠，并不能常見到他，隻知道有這一頭白狐受了佛祖的點化成了人，頗具慧根。偶然間注意到幾眼，是因青岐常聽完了講便坐在殿前的階上讀經書，一讀就讀到夜半三更。

玄冥覺他心靜，與旁的弟子不同。

但這不同難免招惹起旁人的憤懑來，這是人性，即便身處靈山，但靈山弟子到底未成佛，本質上與世人無所差别。

漸漸地玄冥便聽到了些風言風語，說這青岐原隻是妖界之中的一頭得了道的白狐，不過是受了衡照仙君的恩惠，又兼佛祖開恩，他才能修得如今的人身，論起來仍是妖界之人，不可與他們天界出來的仙君同入仙箓。衆人免不了明裡暗裡地欺壓譏諷，玄冥雖出手制止過幾次，終是治标不治本之舉。

本是何物？本便是人性。

人性是最難改的。

玄冥知道青岐和洛華在靈山相識相知，他如今不能揣測青岐對天界的恨意具體在何時紮了根。但他能猜到，直至洛華被賜婚的時候，青岐也沒有恨上天界。青岐是觀音座下弟子，知道嫉妒二字是人性本惡，那時候他的眼中看到的更多的是天界的善——衡照仙君對他的照拂，洛華郡主對他的關懷。即便洛華被賜了婚，青岐也會覺得理所應當。

為什麼？因為衆生平等四個字在這些人眼中是一個笑話，衆生從未平等。如若一個人自己都覺得自己比旁人低下一等，那麼世上的佛再如何普度衆生，世間都不會真正存在衆生平等。偏偏這樣執迷不悟的人有許多，偏偏青岐在那時便是這樣的人。

他覺得自己是妖界白狐出身，雖心悅于洛華，卻不敢有非分之想。洛華被賜婚給天宮二殿下，才算是門楣相對，才算是她的一個好歸宿。青岐從此再不問世事，隻留靈山一心向佛。可惜他原本以為洛華會在天宮幸福美滿地活下去，卻沒想到她最終在天宮殒了命。

至此，青岐再不信什麼佛法，再不信天界之人。他在靈山受到過的所有教誨，如今在他的眼中不過是世間一切腥臊污臭的掩飾罷了，天界之人，不過是借着什麼佛理道理而裝得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恨意、複仇，這些念頭在青岐的心裡紮了根，萌芽生長，直至他坐到妖尊之位，是時候結果了。

玄冥想及此處，長睫顫了顫。

常常有人覺得這樁事的因果皆源于青岐、洛華乃至蔺滄，實則不然，這因果是源于人性。此事不發，也會有另外幾對青岐、洛華和蔺滄，隻不過時間長短、地位不一罷了。神仙二界和妖魔二界積怨已久，青岐因着積怨的機緣而走到今日，他不是個一般的人物，方才出了今日的局面。

他如今雖答應了少澤之請，出兵鎮壓妖魔二界。那麼鎮壓之後呢？會不會再有一個青岐，比如今的這個更厲害、更狠毒？

但若是不鎮壓，他能任由六界戰火紛紛生靈不斷嗎？

這些想法是他早已有之的，但今日他覺得自己不尋常，是因他又生了一個格外奇怪的疑問。

若換做是他，會不會這麼做？

從前他從未如此想過，也沒有這個必要去想。如今是為着什麼，竟要将自己置之于青岐的位置上考慮？

玄冥覺得自己有些荒唐。但是荒唐之外，他又忍不住想下去。

良久，他聽到心裡的一個聲音：如果他是青岐，他會和他一樣做，甚至做得更甚。

心底裡将自己帶入了青岐，浮現出的那一位洛華并非洛華。他并未見過洛華，描摹不出來是個什麼樣子，心中勾勒出來的那人穿着一襲紅衣天真靈動，三千青絲烏黑如墨。

他看不清她是誰，但他知道她是誰。

氣脈忽然不穩，靈力再一次波動起來，周身黑霧逸散，比當日他送她回十善殿時更盛。

這是......

玄冥蓦然将眼睜開，正上方的日光忽地變得強烈，讓他的眼前一晃。

他扶住額，靜默了片刻，急從榻上坐起，喚了天冥宮掌事仙官微山至身前。微山見他神色陰沉，走近時隻覺一陣嚴寒。

玄冥斂着眸道：“本座有要事要回冥界，你且如實告知天尊。另則，切記知會一聲孟元，叫她不必擔心。若我三日内未回來，便叫她搬去流華宮她師父那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