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日光傾瀉而下,映得二人交錯的身影半明半暗,映出空中懸浮的塵灰,卻照不進她眼中。
“不,”她極為堅定,“你很不同,很特殊。”
“你是我見過最心善,最誠摯的人。”
總有人說他心善。紀二郎始終認為,是非不因他人評判而改易,對于誇贊抑或诋毀的話語,他總一笑置之。
但她是不一樣的,從她口中說出的話亦然:
“心非木石,我知道你對我的好,那天說出的話……都因我的怯懦、多疑。在這件事之前,我固執到從來不知後悔是什麼,直到這次,令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那種滋味……”
“那真的,很不好受……阿宣,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紀宣恍惚一刹,低頭便能看見因語氣起伏而微微顫抖的肩膀,溫熱的氣息透過衣料傳導至胸前。心中湧起一種念頭,他忽然想不顧一切地擡起她的下颌,讓她對着他的眼睛,将所有的話再說一次。
他終究沒有這樣做,隻是擡起微微顫抖的手,躊躇着,輕輕撫上她的背。
快要溢出的溫柔沖散了他本想維持的冷漠,将紀二郎的聲線拉扯得矛盾:
“你這樣……别人還以為是我欺負你。”
細微變化逃不過她的眼睛,聞竹勾起嘴角,斂眸一笑。
快成功了。
示弱會授人以柄,但有用。
董崇雲說得沒錯。在風起雲湧的汴京,失去和紀氏的聯絡,對她絕無好處。
紀宣看似溫柔随和,在某些事上卻是頭十足的倔驢。隻從這十幾日看,他愣學了她曾經的作息,早出晚歸不見人影。兩人就算不得已碰上,也是見面不識,不曾講半句話。
好在,她已大抵摸清他的脾氣,對症下藥,打一手感情牌,似乎頗有效用。
聞竹仰起頭,壓下眼中勝券在握的欣喜:
“可若這樣便能靠近你,好好看着你,”她偏了偏頭,“似乎也并不令人讨厭?”
背後的手臂越發僵硬,眼前的面容騰起紅雲。
差不多了,該見好就收:
“其實,你送我的東西,我很喜歡,一直都帶在身邊。”
聞竹從身上取出荷包,從中拿出白玉璧,握在手中,向外遠望,似是想起了什麼,目光忽轉為黯然:“我也清楚……你有你的生活,這麼珍貴的東西,不該所托非人——”
她将玉璧鄭重碰到他面前:“事到如今,也該完璧歸趙了。”
目光觸及紀二郎的面龐,她垂下眼,目光逡巡在玉璧上,似是在等待他答複。
聞竹似乎已經能想象出他的回答、語氣,源自她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信心。
“送人的東西,從來沒有要回來的道理。”
他一并握住她的雙手,将玉璧推回:
“答應我,好好保管它。”
聞竹擡頭,眼中裝滿驚詫:
“可是——”
她這次的驚訝不是裝出來的。雖有了一通情真意切的剖白,但好友給自己下藥……說出來依舊令人十足心寒,不想他卻毫不猶疑,又一次輕易地把信任托付而出。
“你若答應我,”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似是下了某種決心,“你方才說的所有事情,我也都答應你。”
“真的?”
紀二郎同意把事情翻篇了?
求之不得。
他挑了挑眉:“我從來不騙你。”
聞竹卻騙了他。
她思緒百轉千回:“有的時候,我甯願你來騙我。”
“這是為何,”紀宣疑惑,“我若騙你,你難道不會因此惱我嗎?”
“你不是說,覺得從未真正認識過我嗎?”
紀宣回想,那夜在齋舍中,激動之下,他的确說了這樣一句話。
“……過于情急,”他歉疚,“是我口不擇言——”
“可你現在一定知道了,”她沒有理會紀二郎的緻歉,頭顱低低沉着,又緩緩擡眸,“知道了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會因此而厭惡我嗎?”
厭惡?
紀二郎有些驚愕,這個在他心中殘酷而沉重的字眼,無論在何種情形下,他從未将其與面前的人聯系在一處。
聞竹轉過頭:“算了——甯願你騙我,說違心的話,也不想聽你親口說出來。就算……你想疏遠我也可以,但不要像之前那些日子一樣——”
“哪怕每天隻講一句話,隻是對我笑一笑,也能讓人好接受些。”
話語中的小心翼翼傳入耳中,更能令他心旌動搖,直忘卻了當日一切冷漠言語以及心中持續半月的鈍痛。
“不是這樣的。”
不想她因任何人的意願而改變,哪怕是他自己。
情感如決堤的洪水般沖垮理智,他有千百句話想要說出,在對面熱切的目光中,最終隻化作喃喃絮語。
他再次擡手,将她整個人輕輕環在身前:“不,無論什麼樣子都好,隻要你喜歡、你願意。是我不好……”
柔和中帶着歉疚的嗓音落入耳中,聞竹神情有一瞬的驚愕,随即了然一笑,将頭在清香的衣料中埋得更深。
………………
被掩在門後的峰回路轉,不知了卻幾人心事。
古寺内,青年男女們的遊戲仍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