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四更梆子早已打過,紀宣在她身側,望着她一身疲倦和低落,心像是被人揪住,輕輕扳過她的頭:
“還有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他讓她靠在肩上,用厚實溫暖的外氅墊在她腦後,聲音中藏不住溫柔,“睡吧。”
她真的累了,隻點了點頭,合上雙目。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
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眼前卻不是自訟齋,自己不知何時跑到了外面,面前是一扇緊閉的木門。
旁邊站着的還有董崇雲紀宣等人,連胡暻也在,聞竹徑直越過衆人,向門前走去。
周身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連糾纏整夜的頭疼也消散了。
她擡手,整隻手卻直直沒入門中。聞竹随即意識到什麼,再次毫無阻礙地穿過緊閉的門扉。
這是幻境。
砒霜……
想起那夜喝下去的冷茶水,聞竹目光凝重。真相呼之欲出,若在幻境中得到印證,便可确定,真正想置她于死地的,另有其人。
屋内依舊是自己那副了無生機的尊榮。梁朱兩名學官盯着風塵仆仆的老仵作驗屍,上次所見的年輕仵作提筆,将師傅所言一一記錄。
等待結果的時間顯得漫長,思緒漫無邊際,她心中總有一種直覺,這似乎是最後一次了。
老仵作聲音中氣十足,清晰可聞。不知怎地,自她進屋,耳邊似乎總萦繞着低低的抽泣。
這聲音越來越清晰,她仔細辨認,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入旁邊抱廈。
向内望去,刹那間,她好似被定在原地,心重重挨了一拳。
抱廈内,兩名胥吏分别把守左右。抽泣聲源自一男一女兩個小兒,小小的身軀不住顫抖,面上是未幹的淚痕,幾欲沖出抱廈,卻屢次被胥吏擋回。
兩小兒身後,站着一名面如死灰的男人。
是她的養父,聞卯生。
聞竹久久不能言,乃至忘記了呼吸。始終不敢相信,她爹老聞,竟帶着弟妹來了太學。
為她收屍。
老少三人連夜趕路,雪地難行,衣擺都濕了一半。池姐兒田哥兒雖年幼,都難得懂事,在這種情況也矢口不稱姐姐,殊不知,她的身份在昨夜已經敗露。
老聞目光空洞無神,一夜間,仿佛蒼老了十歲。
她見不得這種情形,刻意偏過頭,鼻子不住發酸。
身體的痛楚、心靈的恐懼,她都能承受,從未落過一滴淚。可看見親人的第一眼,她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決堤而出。
她的親人在她死後如何自處?長久以來,她總是避免去想這件事,當答案赤裸裸地呈現在面前,一時難以自控,心如刀絞。
她想如往常一般繞到弟妹身後,敲上他們圓圓的腦殼。聞竹就在她們面前蹲下身子,卻被徑直穿過身體。
老聞向前方空望,茫然絕望的目光越過她,似乎永遠沒有落點。
她不能被看見,也無法被聽見。
“記,死者死因,”老仵作的聲音中氣十足。
聞竹擡手拂淚,挪開留戀的眼神,轉身向外走去。
“毒殺,死于服食過量砒霜。”
“那是服毒自盡了?”
梁學正脫口而出,顯得過于急切,不顧屋内一衆人的鄙夷目光。
“不可能。”
聞竹回頭看去,是一直沉默的聞卯生開了口,嗓音有些喑啞。
門扉被重重撼動,董生破門而入:
“不可能!她向外倒在門檻上,顯然尚有求生之意,怎可能自殺?”
朱學錄冷冷地,給胥吏一個眼神:“誰準你喧嘩?”
在門外,她還看見了胡暻,他呆愣愣地立在原地。
董生被幾名胥吏往外拉。
朱學錄目光向老聞掃去,嘗試道:“丈人,吾等禀明祭酒,言照例撫恤,丈人節哀才是,不過——有些事情,”朱學錄意味深長,言有所指,“鬧得沸沸揚揚,對死者未必是好事。”
知曉朱學錄所指,聞卯生鄙夷望去。
聽董生幾句描述,聞卯生心中已是劇痛,仿佛身臨其境,再也無法忍受,不是從何而來的力氣,推開身側的兩名胥吏,沖到她的屍體旁,便要背着她離開。
老仵作眼中不忍:
“丈人……這是作甚?”
“這是能講出道理的地方嗎?”
聞卯生做過鐵匠,身體硬朗,背起女兒屍體便要走,梁朱胥吏等人雖驚詫,又怕屍體煞氣沖撞,不敢親自上前阻攔。
聞池聞田泣不成聲:“爹爹,我們去哪?”
“開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