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澤正要出太學,走在路上,忽覺胸中窒悶,心悸心痛。
縱然心上如插了千萬把刀劍,他依舊面色不顯,艱難穩住身形,輕車熟路摸上随身帶着的藥瓶。
這是他打小的病症,就連有“神醫”之稱的李郎中,都束手無措,無法根治,隻能盡力調理。
幼時曾怨上天不公,如今隻化作無盡苦笑。
冷風吹過,揚起一片塵沙,眼前驟然模糊,周身漸漸脫力,他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不知過了多久。
景元澤醒來時,發覺自己靠在牆根下,旁邊是枝葉稀落的灌叢。
“元澤兄,你沒事吧?”
耳邊傳來弱弱的聲音,眼前依舊模糊,他努力眨眼,視線逐漸清晰,闖入一張少年的面孔,眉頭微鎖,面露擔憂。
聞竹蹲下身,景元澤雖然醒了,面色依舊蒼白如紙,額頭上滲着微汗。
她努力壓下錯失機會的遺憾,眼中盛滿關切。
本想在此蹲守,人是蹲來了,可下一秒便昏得不省人事。她驚愕之餘,又是拖人又是找藥,在冷風中忙活了半日。
本想着借他景彥之子的身份,嘗試能否探聽有關景彥的消息,他當下氣若遊絲的樣子……隻怕今日無法如願。
一陣寒風吹過,怕他被寒風一激,交代在這,她忙擡起手,用廣袖幫他遮風。
景元澤偏過頭,注意到她手裡的藥瓶,又覺察到口中丸藥苦味,無須明言,也知曉發生了什麼。
看着他狀似桃花的眼眸,景元澤忽然憶起那天夜裡,這人被架在刀下的絕望,目光微黯下去。
袍袖被冷風揚起,輕輕觸及他的面頰,他翕了翕唇,到嘴邊的話又變成冷言冷語:
“你倒膽大,”他努力調節氣息,依舊有氣無力,“就不怕是毒藥?”
聞竹見他依舊嘴硬,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沒好氣道:
“患胸痹之症的人,随身帶着救心丸,總比帶着毒藥合理些。”
她微微俯視着他,他倚靠牆壁,露出白皙的脖頸,胸膛微微起伏。薄唇微抿,半斂雙目,不見平日銳利冷峻,在她眼中倒比之前順眼許多。
景元澤似是能察覺她心中所想般,一雙俊眼帶着冷意,向她剜過來,最終沒說什麼。
發覺他盯着她右手,聞竹忙将裝着丸藥的藥瓶遞還。
片刻過後,他也恢複了些氣力,向她擡起手。
他看着是要起來,聞竹忙不疊點頭,生怕此人多待一刻,沒得死在這裡。
聞竹伸手去扶,猝不及防,卻被景元澤抓住左腕,一張輪廓分明的俊臉在眼前驟然放大。
他輕輕開口,眸光晦暗不明,不知藏着什麼。
“聞竹?”
“嗯?”
“不許同别人多嘴,”他如狐狸般眯了眯眼,又補上一句,“紀宣也不可以,記住了嗎?”
她點頭,在心中不斷暗罵。
就不會好好說話嗎?
她剛救了他一命啊。
聞竹總算理解了董生被她質問時的心情。
礙于此人日後可能有用,她将不甘和氣憤統統壓下,扯出一個笑:
“好好好,元澤兄,我答應你。”
景元澤這才放手,也不用她扶,靠着牆壁站起身來。
這下,景元澤比她高了一個頭,冷眼俯視,聲音冷若冰霜:
“‘雖天子,北面而問焉’,你從哪兒聽來的?”
他果然聽見了她們的談話。
為何沒來由地問這個,聞竹不明就裡:“随口一說罷了,我哪裡記得——許是某本古籍吧。”
誠實講,她真的忘了。談話之時靈感所至,便脫口而出。
“有什麼問題嗎?”
景元澤毫無遺漏地捕捉她面上每一分神色,看不出絲毫端倪。
這分明是父親在文稿中所言,文稿尚未示人,這少年怎麼會知道?
聽這少年所論,若真發自于心,倒與新法頗為相合。
景元澤心念一動,正要多說幾句,身體卻實在撐不住……将話鋒一轉,淡然道:
“……罷了,日後不缺見面的機會——聞修之,”
想起還從未正式介紹過自己,他補上一句:
“我是景濯,字元澤,撫州人氏。”
“我記住你了。”
抛下一句話,飄逸背影揚長而去,步履輕盈,似乎牆邊的脆弱與蒼白都是幻覺。
聞竹空望着遠去的背影,回想起他意味不明的話語,幽暗逐漸侵占雙眸。
……………………
回齋舍的路上,被石頭絆了個踉跄後,聞竹忽地想清了某些事情。
雖天子,北面而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