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我不懂。”
身後沉穩的嗓音如此堅定,聞竹不解他言中之意,拂去臉上的淚,轉身與他相對。隻見董崇雲眸光浮動,如暗室中的一點螢火:
“今冬十一月末,大雪三日,雪大如席,天地一色。”
他的話如一記重錘敲在心上,她睜大雙眼,擡首看向董生。
他怎麼會知道……
她不會忘記數月之後的那場大雪。那是汴京十年來頭一場暴雪,積雪沒過成人雙膝。
董崇雲怎麼會知道?
她腦中轟鳴,不敢相信。兩雙同樣曾見過那場将未降的大雪的眼眸相互對望,兩個孤獨的靈魂在相似又陌生的時空中相遇,寂靜的暗室中,仿佛能聽見心弦的同頻震動。
“難不成你也是……”聞竹心如擂鼓,急于尋求董生的明确答案,也顧不得再想另一件即将發生的事向他印證。
覺察到她的情緒,董生又丢掉了幾分冷靜,眼中格外明亮,握住她的肩膀,期待地注視着她:“是我。”
她似乎不适應他的驟然接觸,隻是點了點頭,又向後縮了縮。
近在咫尺,看出她的不解和茫然,董崇雲眸光逐漸暗淡下來,緩緩向後,同她拉開距離。
為什麼,她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
似是不願接受事實,董生又多問一言,希冀着推翻某種不願承認的事實。
“萬和三年,你在哪裡?”
雖心緒激動,她依舊立馬捕捉到他話中的信息:“春闱之年——我若還活着,或許在汴京——可是如董大哥所知,我那時應身處何地?”
她激動下依舊保持着敏銳,董生不免驚詫。他微微抿唇并未答話,眸光流連于她的臉龐,随後垂下眼眸,似有光芒熄滅。
剛相認的兩人,一個迷惑,一個感傷。
察覺到事情并未如他們想象得簡單,二人不得不接受現實,互通所知,聽對方說得越多,越發覺得奇異。
董生來時是萬和八年,那時他已在北地做了官。而聞竹是從萬和元年年末回到年中,跨度不過半年。兩人所來的世界,細節各有不同,仔細來說,似并不是同一重世界。
在聞竹的上一世,太學中并未發生賈學錄傷人事件,在董生的上一世,雖然發生了賈學錄案件,學子武固卻沒有出事。
在兩人當下共處的這一重世界,兩件事卻同時發生。
回想當日他們一起商讨太學傷人案時,也是董崇雲率先将懷疑引向賈學錄。
“原來如此,怪不得兄當日笃定不是胡暻。唉……隻是可惜小武,”
聞竹大膽揣測,或許每一件事的發生俱為随機,而不會因為誰的到來發生抑或不發生。
她那夜被九齋生員追逐,後又被董生救下,當日的疑惑也有了解釋:“不過……怪不得那夜在後園碰見你,敢情董大哥早知道是賈詢,隻是在那兒蹲守?”
“确有此緣故。”
她躊躇片刻,終究問出了疑惑已久的問題:
“那我呢?在你那裡,我是……活着還是死了?”
董崇雲:“我不知道。”
聞竹:“什麼?”
董崇雲:“準确來說,在我來的那裡,你并不在太學。”
聞竹:“那我該在哪兒,我們又是怎麼認識的?”
董崇雲聽她問道,眼中似是浮現了些許笑意,不過轉瞬而逝,聞竹甚至覺得是自己眼花,隻聽得董崇雲道:“這些……我日後慢慢同你說——你問了我這麼多,也該輪到我問你了。”
暫且按下疑惑:“好,不過隻是半年間的事,你盡管問。”
董生:“你怎麼到汴京的?”
聞竹垂眸,此事說來話長,便隻撿着要事:“我幼時趕上北地饑荒,母親帶我從大名府逃到開封近郊,從此在祥符安家。”
董生點了點頭,眼神有些空洞,不知在想什麼,從上到下掃了聞竹一眼,欲言又止:
“你怎麼——罷了,先不說這些。确定是胡暻殺害了你?”
聞竹目光堅定,千真萬确,那是一輩子的噩夢,她永遠不會記錯。
見她面色又陰郁起來,他不願讓她傷心,便沒有問下去。
那日明善堂之事全在他眼中,見聞竹行迹奇怪,他料定有事,刻意遣人支開柴生等人,趁胡暻昏睡之際取走了酒壺。全部盛酒器皿,公廚次日已一一清洗,找不到任何痕迹。
“那天的事,你不用擔心。”董崇雲安慰。
有董生擔保,聞竹心下稍安。
如今有了董崇雲這個“同類”,心中似乎沒有那麼孤獨了。
回想起董崇雲意味不明的眼神,心中依舊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
那句沒說完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
金風送涼,一晃便到了九月。
聞竹一如往常地忙碌,一面照舊和蔡老闆做生意,三天兩頭往鬼市跑,一面費盡心思雕琢文章,在太學學子中,也博了些文名。
了卻一樁心事,那根緊繃的弦松了些許,為着更遠的事,仍需不斷籌謀,不得空閑。
衛賜也好不到哪裡去,他賺了不少錢,卻開心不起來。自打入秋,母親的病便越發嚴重。他放心不下,常常親自回家侍母疾,一直陸陸續續的告假,一旬之中,倒有七八日不在太學。
不久之前,紀宣董生等人去看望李娘子,聞竹也在其列,想起上一世的情形,心中不免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