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捂着胳膊皺眉跳腳發怒的人,不是梁學正還是誰。
賈詢案後,梁學正漸漸回過味來,始終記着那夜在十齋被學子們圍困的狼狽事,記恨上當夜告發賈詢的一衆生員,聞竹自然也在其列。
人與人不同,紀宣嘉惟這種有家世的生員,梁學正就算存心打壓,也得千方百計拿好尺度,不敢過分。對聞竹這種無權無勢的寒微學子便無需顧忌,翻不出什麼浪來。梁學正明裡暗裡給她使絆兒,聞竹最近受了不少磋磨。
“蠢材,沒長眼睛的?”梁學正劈頭蓋臉罵道,不顧讀書人的斯文。
聞竹看他暴跳如雷,心中冷笑。此人無才無德,靠逢迎上官才穩住學正的位子。然而似沒逢迎到上官心坎兒上,多年來隻是個學正。隻在學子面前耀武揚威,又瞻前顧後膽小如鼠,見人下菜。她心底厭惡,可礙于他是學官,便垂頭拱手:
“不知學正在此,學生賠罪。您老身體要緊,切勿動怒,某這便讓路。”
不欲同他糾纏,一心想快些離開,借着話頭向一側退去。
梁學正道了聲晦氣,正要甩袖離去。轉頭看清眼前人,更加來勁。
“慢着,”他闆起臉,叫住正要退去的聞竹,抱着手臂,手指向她的方向點去,“沖撞師長,可見心中不敬,罰你在牆下站一個時辰,好生反省自己的過失!”
聞竹心中火大,還是逃不過這一遭。毒辣的日頭,站上一刻便難捱,一罰便是一個時辰?他這番話也實在東拉西扯,毫無道理。她正要出言,梁學正身形一晃,緊接着又是一聲哀嚎。
啊——
梁學正一聲慘叫,門外冒出好幾人,再一次結結實實地撞在他身上。
“你們一個個的,都——”梁學正回過頭便要開罵,看清身後的人,氣勢卻弱了幾分。
紀宣和呂嘉惟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聞竹和他們對視過去,俱有些忍俊不禁。
“不知學正在此,學生賠罪,”紀宣嘉惟正了正神色,一同道,見梁學正憋在那,紀宣又溫言道,“學生心中不敢不敬師長,卻更不敢不受罰,願和聞修之同罪。”
梁學正雖怕得罪權貴,但此時收回懲罰,自己面子沒處放。一句話憋在那,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進退兩難,尴尬不已,硬氣不起來,沒了方才氣焰:
“好啊,願意陪着……随你們的便!”說罷便走,不多停留一刻。
天漸漸暗下來,三名少年一同立在高牆下。
“難為你們陪我受罪。”感激他們解圍,她也不免有些過意不去,盯着腳下的雜草看。
“這有什麼?”嘉惟笑道,“機會難得,我倒還想多撞幾次!要不是方才殊成忙拉着我過來,倒要錯過這等好事。”
聞竹目光轉向紀宣,他微微一笑,熨帖如春風。
“倒不是要借力打力,狐假虎威,”紀宣溫聲道,又帶了幾分少年人的狡黠,“無理之人,便不能照常人之理對待,須得抓住他所忌憚的東西,才能使其畏懼。”
眼眸的清澈望着她,他言辭懇切。
聞竹如何不懂,這話是說,他并非喜愛借着家族權勢壓人,隻是對待梁學正這種人,隻能用這種非常手段。
聞竹了然,露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笑容,随即移開目光。
她雖然感激于他們的義舉,卻也免不了覺得,一山壓過一山,不過是弱肉強食罷了。
紀二郎是在讓她不要多心。
相處日久,難不成也能看出些她的顧慮了?
她說不上是什麼感受。
起初接近他的确帶有考量,等到他當真站出來維護她,聞竹心中又有些别扭,希望他能庇護自己一二,卻也不願時時靠他庇護。
她輕輕笑了。
真是自相矛盾。
罷了,無論如何,最終……還是得靠自己多些。
……
萬和元年八月廿七,孔子誕辰,官家幸太學。
皇帝止辇于大成殿門外,入殿祭文宣王。太學諸生統一着白色襕衫,按齋号預先立于崇化堂兩庑,東西相向,謹候聖駕。
皇帝酌獻文宣王畢,垂簾更衣,方至崇化堂中。
“拜——”舍人喝拜聲嘹亮,在位群臣、學子紛紛下拜。
一衆學子中,聞竹和衛賜并肩而立,位置靠後,并不顯眼。
今上年初登基,年歲不過十九,同他們這些太學生幾乎不差。
自古少年天子不在少數,可要将一個同齡少年和執掌天下之大位聯系起來,聞竹怎麼想怎麼别扭。
年輕皇帝長的是個什麼模樣?
聞竹不動聲色地掀起眼簾,向儀仗中看去。
随着周圍衆人機械行禮,目光越過重重人影,在儀仗即将越過時,看清了那名少年天子的容顔。
“拜——”舍人喝拜,衆人再拜。
她忙忙收回目光,随衆人一同再次跪拜。聞竹垂下頭顱,回憶方才一瞥而見的那張臉,發覺自己怎無論如何努力,都記不清方才看到的容顔。腦中隻有一個中等身高,中等身材的模糊輪廓。
似乎也沒什麼特别之處。
一通紛繁禮儀過後,衆人就座,設筵講書,直講唐闳講《大學》,深入淺出,皆道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