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竹此時已經站在北樓閣之下的遊廊中,倚着廊柱喘息。
以防萬一,在那個計劃成功實施之前,她決不會出現在胡衙内面前。
她漸漸靜下心,耳畔卻響起缥缈的琴聲,不知從何傳來。她準備在這待上片刻,再回去尋紀宣和嘉惟。
遊廊那頭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聞竹警覺,掩身在廊柱後,待那人走近,借着月色看清來人,她方從柱後走出,心中疑惑:
“殊成兄?怎麼一個人來這兒,嘉惟呢?”話剛出口,她自己就說不下去了。這句話……他似乎也可以反過來問她。
紀宣面上帶着飲酒後的绯紅,笑道:“你居然也在?出來尋個安靜,你我倒想到一處了。”
未等紀宣反應過來問她,聞竹便想着轉移話題,扯出一個笑:“兄怎忍心丢下席上美酒佳人,跑來這無人之處,豈不——”聞竹搖頭歎氣,故作遺憾,“豈不辜負?”
紀宣偏着頭看她,無奈笑笑:“好啊,自己溜得這樣快,倒反過來說我。”
聞竹也不接他的話,反問:“小娘子不稱兄意?”
“倒不是。”紀宣笑着擺手。
“臉這麼紅,兄不會臊了吧?”
聞竹順嘴開着玩笑,看他一臉吃癟,隻道有趣。
紀宣看她得逞後的笑,擡手想戳她的頭:“不說你便打趣不停,一會說了,你更要笑。”
他五分醉意,聲音相較平日,多出幾分情緒流露。
“洗耳恭聽。”
他收回手,歎道:“那些女子們所為,也大多非其所願。何況虛意逢迎,假歡假笑,亦非我所願。兩廂欺騙,毫無意義罷了。”
傾吐一番,心中暢快不少。時下盛行狎妓,人都樂在其中,他有時倒覺自己是個異類。不求年輕氣盛的聞竹能理解他,隻想借着薄醉胡說一番罷了。
聞竹聽着,漸漸收起笑。
她幼年長在鄉野,窮苦人家過不下去,把女兒賣到青樓的事并不少見。身為女子,或者僅是身為一個明善惡之人,每次見到這類事情,她無法不扼腕歎息。
世風如此,人皆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何況是藉此享盡了好處的士大夫?一面唾罵她們輕賤,一面流連煙花之地。
“說得有點道理,”她看着紀宣的臉,自己明面上仍是男子身份,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合适,“我怎麼會笑你?人人如此,也不一定對。與衆人相異,卻未必是錯。”
沒想到聞竹這樣說,紀宣有些驚訝,眼前的同齡少年依舊笑盈盈的,雲淡風輕。并沒有表現出預想的不解和疑惑。此時此刻,對面那雙他從來看不穿的眼眸,似乎閃爍着與他同樣的光。
他有些欣喜,不自覺地想去抓住那抹光芒,目光漸漸不受控制地渙散……
他醉了。
被灼熱得不加掩飾的目光注視,她有些不自在,轉過頭。
“何況既然覺得真心要緊,虛情假意言不由衷的事自然沒什麼好的……诶——怎麼?你清醒一下啊喂……”
猝不及防,面前的人搖晃着往前倒下,她下意識伸手去扶,頃刻間被溫熱的體溫包圍。
“喂,醒醒啊!等會兒再睡不行麼?”
一名高大男子的體重加在身上,她自己也吃不消。還好倚着廊柱,不然定要一起摔個狗啃泥。
不能這樣下去。擡眼一看,遊廊旁就是一間間供客歇息的屋舍。
她準備把紀宣拖到面前最近的廊屋中,做賊似的四處望了望,片刻後才發覺自己念頭之蠢。
究竟在擔憂什麼?外人看來,她是個純純的男子。
掃去雜念,她僵硬地把手移到他腰側,正要攙着他挪動。他本就高一頭,一移動,重心便有些不穩,她手上下意識抱緊了些,他整個頭便窩在她肩上,溫熱的鼻息撲在頸側。
未等酥麻之感散去,乍然間,眼前又是一陣眩暈,随即似被一陣華光抽走了意識,熟悉的擠壓,撕扯,墜落之感排山倒海而來。她先是慌亂,忽覺莫名的熟悉,也漸漸鎮定下來。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麼,甚至有些喜不自勝。
近日事多煩擾,差點忘記自己當初緣何摻合進賈學錄一案中:她夜探九齋,本想借紀宣熟睡再入幻境,沒想到被蹲守賈學錄的九齋學子當成了賊。當時她扭了腳,有又賈學錄一案橫亘着,自那以後,甚少分心給幻境的事。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不知過了多久,混沌之感消逝,聞竹睜開眼,天空一輪圓月,眼前又是太學臘月十七的景觀。來過一次,她輕車熟路地調動意念往前移動。
面前一個被随意扔在地上的燈籠,聞竹循着光望去,另一個自己依舊橫在門檻上,兩名少年圍在旁邊。
許是夜風寒涼,董生手微微顫抖,拂開她面上淩亂的碎發,一張慘白中帶着傷痕的臉露了出來。他怔了片刻,手僵在那裡,他背對着本就微弱的光源,聞竹在另一側看不清他的神色。
董生又挽起她袖口,左右檢查一通,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淤青和傷痕,旁邊的紀宣看見,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血未凝固,”紀宣早從驚吓中恢複了些理智,“看來是不久前才傷的。”
董生不知在想什麼,沉默片刻後站起身來,一向穩重的他,此時略有些身形不穩。他拿起一旁的燈籠,放低了往地面照,似乎在循着什麼路線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