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竹接過詩作,吹了吹未幹的墨迹,擡眼望見樹上的花朵,品着紙上幾句詩,倒極應眼前之景。正要誇贊,未及出口便被打斷——
“公子這般,豈不離了作詩本意?”
聞竹回頭,一青年士子不知從何時起站在他們身後。
此人高挑瘦削,一身白色長衫,外面一件皂色半袖褙子,肩上落了幾枚花瓣。風吹衣袂,增添幾分飄逸。腰間一根勒帛,襯得他腰身單薄。面容秀異,輪廓分明,劍眉下一雙眼眸微微上揚,極為深邃,如冰封的湖面。膚色又是一種絕非健康式的蒼白,使冷峻威壓之中蘊藏幾分脆弱。幾分反差與矛盾的結合,讓人移不開眼睛。
男子看着略長他們幾歲,言辭神色中看不出喜怒,不知他是何來意。聞竹轉頭,紀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嘉惟則好似警惕地打量這位不速之客,見他二人不說話,聞竹看向對面的男子,挂上一副疏淡的笑容:
“不知閣下在旁,想必兄台已有高見?願聞其詳。”
聞竹禮貌中帶着反诘,點出他偷聽之嫌。
男子薄唇微揚,嗓音清冷:“在下姓景。”景公子欠身一揖,聞竹三人也還以一禮。男子繼續道:“詩者志之所至,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大抵作詩,講究心意所至自然流露。公子心緒煩亂,自然難以成句。隻是……”
他頓了頓,輕輕笑道:“托于他人,恐怕并非為妙。”
捕捉到他言中的譏諷,聞竹心中翻了個白眼。
他與她素昧平生,請人代筆又與他何幹,管的未免太寬了些?她方欲出言,旁邊紀宣卻出了聲。
“元澤兄?”
聞竹轉頭看向紀宣,滿臉狐疑。
景公子目光轉向紀宣,面色無波,笑而不語,隻是眼神柔和了些許,拱手一揖:“宣州一别數年,二郎别來無恙。”
這下輪到聞竹和嘉惟二人木然。
敢情他們認識?
見到舊友,紀宣甚是驚喜:“修之、嘉惟,這位是景公子,元澤兄。”又向元澤引見二人,“這二位是我好友,聞修之,呂嘉惟。”
忽然被引見,聞、呂胡亂見了禮。聞竹向呂嘉惟對了個眼色,嘉惟亦一頭霧水。
嘉惟舊居京城,和紀宣相交甚久,卻從未聽他提起這位景公子,自是萬分好奇:“聽口音,元澤兄是江右人士?”
景元澤笑着應是。見嘉惟、聞竹疑惑,無須他們多問,紀宣述起往事:
三年前,他随叔父赴江南東路,那時紀宣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在宣州結識在任的景元澤。二人雖差了五歲,卻同好詩賦,相談甚歡,頗有相見恨晚之感。數月之後,紀宣便回了汴京,不久又入太學,從此二人便斷了聯系,不想今日故交重逢。
“兄何時回的京,此番可要長駐京城?”
“前幾日才到,這次要留得久些——正好,來日又可多與殊成把酒論詩,”景元澤望着遠處,似是不願多講自己。片刻之後,又把話題轉到聞竹托人作詩的事上:“聞小哥倒會求人,二郎守正,也願抹掉名兒為你作詩。不過……”他指了指那邊桂樹上懸着的一張張詩作,繼續道,“雖為宴席閑趣,可每篇詩作都是作詩者心意凝結,各有獨到之處。若名實不符……豈非傷了其他誠心創作之人的心意?”
好生難纏。
聞竹在袖中握緊了拳頭,轉念一想,又覺出不對。
蹊跷,景元澤為何定要在小事上同她較勁?
紀宣也察覺到不對,今日事撐死不過玩笑,景元澤并非古闆之人。紀宣剛想替她搪塞,卻聽得聞竹緩緩道:
“元澤兄詩心純粹,聞某敬佩,”察覺對方來者不善,聞竹語氣溫和不改,卻毫不掩飾眼中鋒芒,直對上那雙如冰湖般沉靜的眼睛,“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确是永遠都不會變的。至于名實不符、冒名之論,”她偏了偏頭,輕笑出聲,“某也實在不敢當,也罷,嘉惟,煩請将紙筆予我。”
嘉惟将方才紀宣用過的那張紙遞給她。和紀宣一樣,嘉惟臉上同樣挂着憂慮。
聞竹不以為意,爽朗接過,提筆便接着方才紀宣的筆迹寫道:
“微風輕拂面,心境自清幽。獨坐思幽遠,意随桂香融。”
衆人看過,紙上兩種字迹,一端正而穹勁有力,一潇灑而不拘一格。兩種迥異筆體共拘在一張紙上,竟也顯得格外協調。
二人詩作一合,便是五言八句。先景後情,相合互補,并不割裂。
嘉惟、紀宣都有些驚喜,嘉惟湊到她身旁,低聲贊道:“好樣的!”
聞竹沖他揚了揚嘴角,又斂起笑意,向景元澤微微欠身一揖。
倒不是詩魂上身,隻是方才求紀宣作詩時,她心中已有幾分意境,一時不知如何結句。順着紀宣的詩句,趁着景元澤同他們交談的空隙,她始終在心中思量。如此方能勉強揮筆寫就。
景元澤看着那張薄紙,并不言語,一雙秀緻的眼睛微微眯起,讓人捉摸不透:
“好,聞小哥意由心而發,自然無不好。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