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芙不再理會他。

甯芙無視了他。

從那天晚上之後，甯芙就單方面終止了與他的聯系，不再給他一個眼神、目光和隻言片語。

她像是從紀尋森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像泡沫、像幽靈，盡管紀尋森依舊能從監控鏡頭、全息影響中窺見她的身影——但是比起他們曾經的距離而言，實在是太遠了。

起初，紀尋森嘗試着竭力保持冷靜，他像是給自己注射抑制劑一般，試圖理智分析：這有什麼不好？這非常好，他錯亂的生活回到了正軌，對方删去了他所有的把柄，這段隐秘背德的關系的終結，表示他再也不會受到威脅，他隻需要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就好。

醒醒吧下賤的可憐蟲，對方隻不過是把你當成無聊消遣的玩具。

紀尋森對自己說，喜歡？着迷？愛？結婚？滿嘴謊話的小騙子說出的甜言蜜語比下水道的老鼠還廉價。你幾歲了？你相信了嗎？

蠢貨。

愚蠢、下賤又放蕩的東西，令人作嘔，你沒有廉恥嗎？簡直讓姓氏、家族和受到的教育蒙羞。

然後這樣雜亂散漫、颠來倒去不成體統的思緒僅僅在他緊繃的大腦中盤桓了一天又一個上午，最終在一個下午，在紀尋森愣愣地盯着終端通訊界面、直到眼睛脹痛酸澀險些滲出眼淚之後，徹底消散了。

他嘗試給對方發去消息。

通訊界面沒有跳出被删除的提示，這讓他在無形之中松了口氣。

剛開始紀尋森隻發過去了幾個字——他猶豫很久、反複斟酌，試圖在零星幾個字眼中保持尊嚴和地位，至少不能低賤。

甯芙的通訊頭像是一個粉色水母。

甯芙對這件禮物愛不釋手，組裝成型之後便時時刻刻抱在懷裡，甯芙對他說“愛你”，粉色水母也跟着鹦鹉學舌，于是兩道聲音疊在一起、環繞着他。

但是粉色水母這次沒有回應他。

緊接着，紀尋森發去更多的消息——有咄咄逼人的質問、暗藏威脅的試探、得不到回應的憤怒和堪稱潰敗的妥協，但這些文字消息無一例外，全都變成沉入大海的石頭，連同投石者的緊張焦躁不安，一起沉入大海中。

盡管得不到任何回應，但遲遲沒有跳出被删除聯系人的提示，這一點無疑鼓勵了他。

紀尋森選擇換一種方式，他開始給甯芙轉賬，有多少錢轉多少錢，直到通訊界面被一筆又一筆、加起來不知道有多少個0的數字填滿。

最後打斷他的不是顯示領取的消息提示，也不是甯芙姗姗來遲的回複，而是銀行工作者的禮貌關心，對方含蓄地詢問他是否遇到了什麼狀況。

紀尋森沉默了片刻。

“……金錢也不能繼續遊戲嗎。”他輕聲說。

工作人員一頭霧水：“呃，紀先生？”

“沒什麼。”

*

怎樣才能繼續這場遊戲呢？

這像是狡黠的甯芙特地丢給他的謎題。

他必須自己找根牽引繩、套在脖子上，再送到她的手裡。

但紀尋森還沒來得挑選一根妥帖的、合适的繩索，就被接二連三冗雜的事務困住了。五天後便是海拉和他的十五周年結婚紀念日——盡管這不是一個具有特殊紀念價值的日期，隻是借此舉辦宴會——按照慣例，邀請家族旁系、盟友、商業夥伴和上流政客必不可少，紀念什麼并不重要，在卡魯耶格和紀氏軍工緊密結合之下的版圖擴張才是重中之重。

在以往，海拉總是對此興緻缺缺，她野心勃勃的年紀已經過去了——換句話說，她已經實現了自己追求的一切——而紀尋森卻仍舊樂在其中。

因此，在每一年的宴會上總是會出現這樣的場景：海拉摟着不同面孔的情人放肆調笑，而她名義上的第四任丈夫卻對此熟視無睹，文質彬彬地周旋于各路寡頭、政客之間，一旦察覺到海拉興緻闌珊，便貼心地送上一位讨她歡心的新情人。

他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需要海拉稍加配合、大發善心地留在宴會上，為他卡魯耶格家第二位主人的身份增添籌碼。

畢竟，沒有Alpha能夠依靠、仰仗的Omega總是容易令人輕視。

但今年，海拉卻一掃對紀念日宴會的憊怠和漠視，變得異常關心，甚至提前召回了在偏遠星系擴張軍火生意的伊祖。

是打算在宴會上宣告選定的繼承人嗎？

所有人不動聲色，卻在暗地裡紛紛議論着。

海拉已經老了。

盡管她年輕的時候聲名顯赫、威名遠揚，像隻永遠饑餓、永不知餍足的雌獅那般在無垠的宇宙星海中掠奪财富，帶領着卡魯耶格家族在人類與蟲族戰争中大發橫财、肆意擴張地盤，她用少得可憐的錢财去攫取曾經一度被異種占領的偏僻星球，又将其變為永不停歇的私人工廠……她眼中燃燒着欲望、血管中流淌着金錢，人們敬畏着她猶如仰望權力本身。

但海拉·卡魯耶格已經老了，她如今已近一百四十五歲，正是人類生命的末期。

她需要一名繼承人，來掌管她一手建立起來的、金錢與權勢的帝國。

會是誰呢？

餐桌上的氛圍異常靜默，空氣沉重得猶如凝固的鐵水。

卡魯耶格莊園室内的裝飾風格永遠遵循主人的喜好，極盡奢華，第六星區的内城人将其形容為“皇帝的天上行宮”也絲毫不誇張。璀璨的水晶燈光照射着繪制日月星辰、聖徒信使的浮雕，同時為海拉濃密卷曲的長發鍍上了一層銀灰色的淡光。

“天上行宮”的主人正無聊地擺弄着刀叉，餐桌上唯一的響聲便是她手中的刀叉輕微碰撞餐盤的聲音。

即便已經到了衰退期，海拉身上仍舊保持着一股散漫的活力，她慵懶地耷拉着眼皮，濃密的睫毛遮住了黃金般的眼睛，她的眉弓很高、眼窩深邃，燈光在她的眼眶下壁處灑下淺色陰影，使她臉上的神情莫測，仿佛随時會搖晃的燭火。

她穿着襯衣，沒有系上扣子，衣襟大開，露出脖頸上微微突出的經絡、形狀各異的疤痕跟一根泛着冷光的項鍊。

她的皮膚呈現出陽光烤曬後的蜜色，肌肉緊實、健碩，項鍊吊墜靜靜躺在她敞開的胸口前，那是一枚雕刻着獅子咆哮的徽章。

這是海拉最喜愛的戰利品，制成吊墜的礦産材料源自蟲族的主星，但自從亞斯塔祿在最後的戰役中摧毀了蟲族主星後，這種礦産資源便已經絕迹了。

這同時也是海拉從長兄胃裡剖出來的戰利品——可憐的、懦弱的、無能的長兄在鬥争中被她逼得走投無路、精神崩潰，以至于吞下了父親托付給他的家族徽章。

海拉殺了他、剖開他的胃，取出了這枚徽章，此後“獅子”從不離身。

因此海拉又被人們尊稱為“瘋獅子”。

現在，吊墜上的“獅子”向左邊咆哮。

一個身姿挺拔、氣質沉穩的黑發青年正靜坐在她的左手邊，青年的面容俊美、五官深邃，跟海拉有幾分相似。伊祖垂着眼睛，在母親的審視下表現出恭敬和服從。

海拉聲音漫不經心：“這次去卡塔星有什麼收獲？”

卡塔星位于第九星區的外環星系，位置偏遠，第九星區局勢混亂、軍團之間分裂倒戈混戰不停，但對于卡魯耶格來說倒是一個做生意的好地方。

伊祖回答得有條不紊。

紀尋森靜默地坐在海拉右側，猶如一個賞心悅目的花瓶，Omega的婚姻守則由衷地建議在Alpha們言談交際的場合，Omega最好不要言行出挑、得和空氣一樣，存在的價值在于讓Alpha不經意間投來一瞥——哦，真漂亮。讓對方發出這樣的贊歎就可以了。

紀尋森内心鄙夷卻深谙其道。他沉默着，思緒不受控制地漸漸飄遠，落入充滿柑橘氣味的、芬芳柔軟的網中。

等他回過神時，餐桌上兩位Alpha的交談已經戛然而止，妻子和長子都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他。

他失禮了，在尊貴的妻子面前。

幸好海拉并不在意，相比起尋常的Alpha，她不是那麼看中規矩和傳統，丈夫過度的循規蹈矩雖然不會引起她的反感，但也的确令她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