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被回絕不出意料,但來福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歎息,這段時間将軍從來不要他們伺候,不論是洗漱沐浴更衣還是其他的,明明身體不方便,卻還是什麼都堅持自己來。
不習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還是接受不了。
想他昔日一個征戰四方的大将軍,亂軍中取敵将首級猶如探囊取物,那是何等的威風神勇,如今卻連生活起居都要别人照顧,這樣的落差,當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
來福小時候也是聽着祁雁将軍的故事長大的,他還記得長輩們講故事時有多聲情并茂,說那少年将軍自幼在軍中長大,小小年紀就展現出超乎常人的軍事天賦,十二歲随父親上陣殺敵,十四歲時第一次領兵,憑懸殊兵力以少勝多,大退匈奴三百裡,一戰成名。
如今,距離祁雁第一次上戰場,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六年,祁将軍年紀也不小了,又落得武功廢盡傷病加身……
來福知道他重回戰場的希望渺茫,可還是忍不住在内心祈盼,至少……至少不該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猶豫許久,他終于鼓起勇氣開口勸道:“小人知道将軍新婚,放縱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可……可将軍還是要保重身體才好。”
祁雁擡起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放縱?保重身體?
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來福額頭不禁冒出冷汗——許是常年征戰的影響,祁将軍身上總有種凜冽的殺伐之氣,很少有人敢和他對視,隻有夫人不怕他。
來福低着頭,不敢看對方的臉,目光從他喉結旁邊那顆暗色的小痣上匆匆掃過,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奇怪……原來将軍脖子上有顆痣嗎,以前怎麼從沒注意過。
短暫的分神過後,他硬着頭皮繼續往下說:“小人聽說……有些人卧病後反而會更渴求雲雨之事,以精神上的歡愉沖淡軀體的病痛,此法……雖能得一時之快,時間久了卻對身體有損,還望将軍……節制才是。”
說完,來福直接閉上眼睛等死了,他一個小厮本不該僭越管這種事,可将軍……将軍都把自己做暈了,他實在忍不住不勸啊!
祁雁眉頭漸漸擰緊。
這都什麼跟什麼,他何時……等等。
難道是昨晚?
昨夜在祠堂,他的确聽到了來福的腳步聲,可緊接着他就疼暈過去了,來福應該什麼都沒看到才對。
難道是他暈過去之後苗霜又對他做了什麼?
想到這裡,祁雁不禁輕抽冷氣——難怪他今天醒來渾身酸痛不已,竟不完全是那蠱蟲的原因?!
這苗人……當真不知廉恥!
他都昏厥了還不放過他,真把他當成什麼趁手的物件不成?!
祁雁狠狠閉眼,五指用力攥緊了被子,一想到自己當着列祖列宗的面做那種腌臜之事,難以形容的憤怒和羞辱便湧上心頭,耳根不可抑制地燙了起來。
最關鍵的,他當時……竟沒完全下狠心拒絕。
他明明不喜歡男人,更不可能對一個南蠻異族産生任何感情。
為什麼……莫非是那苗人對他下了蠱不成?
半天沒得到回應,來福不禁又偷偷睜眼看他,然後就發現……那顆喉結旁邊的小痣似乎變紅了一點。
怎麼回事,他眼花了?
不等他再細看,祁雁已然收拾好了情緒:“苗霜呢?”
來福回過神:“夫人一早就被陛下叫進宮了,現在還沒回來。”
祁雁皺了皺眉,沒再細究,又問:“今日府上為何如此吵鬧?”
“是之前夫人給府上新雇的一批傭人,今日到了,剛搬進來還在收拾屋子,故而有些吵鬧。”
祁雁冷冷道:“那你還不快去幫忙?”
來福一驚,急忙低頭:“是。”
将軍這是不高興了。
他不敢再多說話,迅速離開了房間。
待他離去,祁雁緊繃的身體慢慢松懈下來,心緒逐漸歸于平靜。
抛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談,昨夜他又一次試探苗霜,的确試探出了一些結果。
那時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苗霜的恨意,身為苗疆大巫,他果然還是在意自己的族人,恨他這個率兵血洗苗寨的将軍是理所應當。
既然恨他,那就同樣會恨大雍皇帝,他基本可以确定,苗霜并非真心投誠,而是另有所圖。
但這幾天他對苗寨款首隻字未提,仿佛對他的死并不關心,昨夜也隻是提到了“殺我族人,搶我族聖物”,再加上之前交戰時遲遲沒有出手……種種迹象表明,這位大巫和款首似乎也不是一條心。
大雍建朝至今百餘年,這些苗人時常在雍國和南照之間朝秦暮楚,苗霜既不幫款首,就說明他并不想依附南照。
不肯依附南照,亦不想投效大雍,雖不知他究竟在圖謀什麼,但既是敵人的敵人,就算不能成為朋友,未嘗不可加以利用。
想着,祁雁慢慢挪到床邊,嘗試把自己移上輪椅。
他手上并沒什麼力氣,每次上下床都很困難,今日不知道為什麼,身體尤其虛弱,胳膊一個沒撐住,輪椅往後滑了一點,他整個人狠狠摔在地上。
渾身上下疼作一團,一時竟分不清究竟磕到了哪裡,祁雁摔得有些發蒙,半天沒緩過勁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從輪椅上摔下來了,他皺着眉嘗試爬起來,可不聽使喚的雙腿此時隻是累贅,害他一次又一次失敗,一次又一次跌回原地。
折騰了半天也沒能爬起,僅剩的一點力氣也耗盡了,祁雁坐在地上,忽然笑出聲來。
拖着這樣一副殘軀,他究竟還在癡心妄想些什麼,就算他能利用苗霜又如何,難道他還能再騎上馬,再為大雍征戰,在塞外的戈壁和草原上同匈奴厮殺?
這雙手曾經挽得了最重的弓,現在卻隻能狠狠掐着自己的腿……甚至都掐不疼。
祁雁眼圈燒得通紅,他慢慢抱住自己的腿,把臉埋進膝蓋,燃燒的火盆也驅散不了周身寒意。
早知如此,或許當初他就不該活下來。
就該在陛下發難時果斷認罪,一了百了,那樣至少他還能再見父親一面,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隻有一封力透紙背的家書。
昨夜在祠堂時,他跪在父親的靈位面前,真的很想問問,犧牲祁家三百餘口隻換他一人活着,真的值得嗎?
他活着又能改變什麼,難道還能救這搖搖欲墜的大雍江山于水火?
思緒很亂,和這遍體鱗傷的軀體狼狽得如出一轍,也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忽然有道聲音将他拉回現實——
“将軍怎麼坐在地上?”苗霜笑吟吟地從外面走了進來,“昨晚在祠堂還沒跪夠?你要真這麼喜歡在地上待着,不如以後睡覺也打地鋪。”
祁雁緩緩擡起頭來。
他終于放下了那早已被踐踏成泥的尊嚴,啞着嗓子道:“拉我一把。”